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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6 李斯特 将整个上午的时间给了他 李斯特,你的旋律是夏日重返 唯有音乐能补充饥饿 在圣·多萝西娅和凄凉的贡朵拉之间 旋律像忠诚的起重机 将那些遗弃的悲伤的日子 湿漉漉捞起 多少固执的独处被称为高贵 能拿来安慰的少之又少 将整个上午的时间交给李斯特旋律 我独自听看书发呆 在惊慌中强大,变异 令时间瞠目结舌 故乡的风 有些事,我想起来就悲伤 那时我还是孩子 为一株折断的彼岸花枝而流泪 那些颤抖的高地大风笛 哽咽般萦绕着栀子花 曾从我眼中诞生的美好事物 再次经我的眼死亡 我不再指望任何一阵风吹向我而带回 过去的讯息 我朝向世界的手 多年来未曾摸到真理 一颗空而悲伤的头颅 在人海中漂浮 马尾,蝴蝶发卡和手绢 只是童年一株尾巴花 更多熟悉的风一阵阵朝我吹来 而它的主人已经死去 在我圆月般青涩的脸上 时间如此陌生 而熟悉的人正在排队离开 梵高 只有你敢于割去耳朵 他们只咒骂喧嚣 但尖叫从胸腔里喷出 —爱情灼烧着你 才华太危险了,生命太狂飙 你能做什么呢?你干枯的葵花金黄如太阳 醒来犹如睡去,昏晨在油彩中尖叫 如果人能理解另一个人 就无需死亡来成全极致 你像孩子一样任性地自毁 哦,其实那是永生 他们看见一个疯子 一只流血的耳朵在风中奔跑 一个癫狂的时代在葵盘成熟 炎陵火车站 火车到站,发出古老巨兽的哀嚎 尾气像叹息一样抛在车后 它停下来,巨大的身躯搁在尘世上休息 庞大喘息后的松弛,如虎熊闭眼沉睡 一个刚刚醒来的城市成为远方 它吞进新的人流奔向陌生 晨雾中一条巨大的拉链,冲开它 关闭灰白的铁轨 这是告别的时刻,没有人送我 没有人可以让我目送 窗边转瞬的脸,回头倏忽的眼 谁的挥手如旗帜闪现 本栏目与《作品》杂志合办 作家作品 作家作品 修新羽: 女,青岛人,现就读于 清华大学哲学系。作品散见于《萌 芽》《科幻世界》《解放军文艺》等。 曾获第 13 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 奖,2013 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 品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死于荣 耀之夜》。 等待狮群 等待狮群 修新羽 修新羽 主持人: 智啊威 青年作者在写作上应具有冒险精神,要敢于尝试一种新写 法,探索新的叙事模式。而修新羽的这篇小说,具有浓郁的哲 学气味和丰富想象,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但愿作者能把这种探 索精神保持下去,确立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玉珍的诗比较成 熟,具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和忏悔意识,她对存在的灵魂的拷问 从未停止。只是,偶尔在对“痛感”的书写上过于用力,但瑕不 掩瑜。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心 理的观察》一文中,对疑心病进 行了近乎乐观的定义,其隐含 的指向为:无论面对过去、现在 还是未来,以混淆和焦躁情绪作为代价的自我 谴责皆不可取。在《等待狮群》的人物身上,无处 不呈现着和叔本华对疑心病乐观定义相反的悲 观主义病态。如果小说是真实世界的镜像的话, 那么《等待狮群》的作者也具有疑心病的特质; 如果独立个体是整个人类的镜像的话,那么我 们每个人难逃疑心病的折磨。换而言之,小说写 作者是“不美丽新世界”的疑心病患者,人人皆 是疑心病患者。幸好,在小说写作者那里,疑心 病并非坏事。我相信,修新羽正是疑心常存,才 能够用文字的形式“等待狮群”,并试图在文学 中凸显新世界的巴别塔。 —郑纪鹏 (郑纪鹏,青年作家,现居海口。创作有长篇 小说《吉哈德圆舞曲》《论自杀》,戏剧《仿西游 记》《并非戏剧准则》,诗集《虚构外传》等。) 小说中科学的神乎其技与灵魂的萎靡不振 暗示了世界的守恒。而狮群的浪漫怀想和难舍 的科学装备无疑是不能和解的矛盾,我们不能 确信这是否预示着未来,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当 代无可挣脱的生存困境。因此,那位艺术家可能 是最切合实际的,他安全地冒险,聪明地搞艺 术,酗酒也不能干扰他的理性。工业时代的流水 线上做美梦的机会越来越少,只剩左顾右盼时 的举步维艰。科技在小说中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进一步侵犯了人的感受力,从而放大了今日流 行的现代病。作者以此呈现了她对世界的反省, 直指大隐于市的荒诞。 —苑 (苑恺,内蒙古呼和浩特人,现就读于中国 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徐 电话:(010)65389197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2017年3月8日 星期三 新作品 玉珍的诗 玉珍的诗有别于同龄人 的抒写特质,这组诗也是如 此:成熟、冷静、坚韧。力量在 玉珍的诗里是游刃有余的,有 时又凝聚在某一处,给人以惊 人的一击。对于语言的驾驭 显示出老练、沉稳,与其说诗意在玉珍的诗里得 到了很好渗透,倒不如说诗意在她的诗中运动、 流淌,张力十足。而对生命本质和现状的思考 一直是玉珍诗歌的内核所在,它像一块吸铁石, 让人主动靠近,被它强大的磁场笼罩,征服。 —蓝格子 在“90 后”女诗人空阔、辽远的孤独中,玉 珍最为自然。不是每一个“固执的独处”都可称 为“高贵”,不是每一个正在排队离开的人都值 得“我目送”。玉珍以惯于决绝的表达方式告诉 读者,高贵的孤独者必是一个“忏悔者”,没有 “人能理解另一个人”,比如李斯特、梵高,甚至 是“窗边转瞬的脸,回头倏忽的眼”。我们每个 人都在奔向“陌生”,而玉珍就在告诉我们她在 “陌生”中真正感悟到的。 —王 玉珍: 本名罗玉珍, “90 后”,湖南炎陵人,作 品见于《诗刊》《山花》《作 品》《人民文学》等。曾获 第一届人民文学诗歌奖 年度新锐奖。出版诗集 《喧嚣与孤独》《数星星的 人》。 1 我还记得那群羚羊奔跑而过的轰鸣, 尘土在阳光下升腾,树叶微微颤动。我 记得你把望远镜递过来,镜筒晒得微微发烫,紧 贴在我掌心。你突然笑了起来,把零散在地的工 具收拾到背包里。 那年深夏,我们来到非洲东部的某个草原 上,等待狮群。每天夜晚,都拎着手电漫不经心地 检查着防御设施。偶尔会有其他人从这里路过, 飞行器们在那颗蓝色月亮旁边拖曳出几道光痕。 你喜欢狮子,对吧。我见过你搜集的那些画 册,雄狮有着蓬松的金色鬓毛,而母狮的神态也 都很傲慢。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在我们新婚之后把 度假地点选在这里。 你说我是你的缪斯。其实并非如此,狮子们 才是。从容不迫的姿态,撕咬猎物时漫不经心的 残忍,那利爪和尖齿,所有力量与速度,所有金灿 灿的颜色。它们才是你想得到的一切,我早就明 白了,但我没有反驳你。我知道像你一样的画家, 才华横溢,精彩绝伦,总会有一些属于你自己的 虚伪与固执。 我崇拜你,鼓励你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我没想到这会把你推入深渊。 老朋友借给你一台生物钟调节仪。你用了5 个小时来调试设置,来布置那些干扰器。凭着 它,你能始终精神抖擞地创作,整整几周都不需 要睡眠。 我看见你跪在一个蚂蚁窝附近,汗毛里穿梭 着无数个黑色的讨厌鬼,本应带来可怕的奇痒, 然而你无知无觉。沉积在土壤中的高温逐渐渗 了出来,这是一种黏腻燥人的热度,而最后一阵 微风也消逝在昏暗日光中。 你在画草原,用最古老的那种油画颜料和画 布。 我在树屋上用望远镜看着你,觉得自己仿佛 生活在几百年前。在最近一次工业革命后,我们 不用再担心空气、食物、水,或生命的短暂。我们 无忧无虑地活着,惟一需要做的就是与无聊搏 斗,并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取得节节胜利。你专 心致志地创作着,仿佛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扔下手 里的画笔。 你扔下了手中的画笔,转过身望向我。你额 头上滑下的汗滴被眉毛挡住,眼睛里满是困惑。 你指向远处。你听见了,或者看见了什么东西,我 们的警报没有响,所以那不是狮子。 我拿起望远镜,第一次看到了他们。 2 这片草原已经被我们预订了,但那群 牛仔还是摇摇晃晃地溜进来。毡帽,马 靴,惹眼的手帕,匕首与短枪,骑着自己心爱的小 马。从那夸张的帽檐下看到他们年轻的面孔。 你掏出了口袋里的枪,并没有用枪口指向 谁,只是那么困惑地站着。 牛仔们离这里越来越近。他们摘下帽子冲你 挥了挥,似乎还有人在吹口哨……离得这么远, 我什么都听不清。 为首的年轻人把眉毛戏剧性地挑高,吹了声 尖锐的口哨,然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你。他似乎 说了些什么,而你静静地站在那里,留给我一个 无动于衷的背影。 那些牛仔们大笑着,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你开始收拾东西,动作里有着难得一见的粗 鲁。而我留在原地,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紧握 成拳,掌心潮湿。那只脆弱的、羽毛笔状的东西就 捏在我的掌心里,最新款的颜色采集器。 不知道为什么,我举起采集器对准了那群牛 仔的背影。逆光而行时,他们背影的边缘都泛着 模糊的光晕。 我采集到了一种昏暗的金红,让人联想到日 食时分被吞噬的太阳。 回来之后你告诉我,这是群“无所事事的流 浪者”。就是说,他们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古板思 维,不明白也不尊重分享。那种没有被感化的少 数派。 他们似乎在草原中央的某个位置安顿了下 来……然后,制造出各种恐怖噪音。说实在的,真 不是什么好邻居。 最近一次是爆炸声。 当时我正待在皮划艇里,把仪器一毫米一毫 米地沉入湖心,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湖水透明度的 颜色。我听见可怕的巨响,回头时只看见爆炸后 的碎片像礼花般燃烧着,向各个方向崩散,一簇 小小的蘑菇云升向了天空。 这让你非常生气……你去抗议过几次,对 吧,好像是 5 次。而不管如何,那群人都像偏执狂 般一次又一次挑战着我们的忍耐极限。 他们似乎在组装某个巨型仪器。很正常,这 个世界上四处都有巨型仪器。 谜团在于似乎每天都会有人离去。曾经的五 六十个帐篷已经变成稀稀疏疏的十三四个,而每 天骑马在周围巡视的人也只剩下20来位了。原 本有至少上百人的,我可以肯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 3 在很早以前,我们有过一段关于色彩 与艺术的谈话。是在我们才认识不久 的时候,巴黎,一个无事可做的傍晚。 “他们能从这颜色中看到什么?”你捏住我的 采色器,慢慢调节着,对准那个不知矗立了几个 世纪的铁塔。轰鸣过后,夕阳的深红色沿着笔杆 荡漾而起。你的嗓音有点沙哑,像是早晨刚睡醒 那样的沙哑,听上去让人放松而不是难受。 那时候我把自己视为艺术家,迷恋于搜集稀 奇古怪的颜色。而你喜欢在世界各地旅行,去搜 集各种不同的“情绪”。我们都擅长于把自己喜欢 的东西采集并收藏起来,擅长于提供归宿。 我记得我当时对你摇了摇头,实际上我不知 道自己是在否定什么: “看到同一种颜色,比如说 红色,不同的人也会看到不同的东西,鲜血,火 焰,夕阳,或者涂满口红的嘴唇。” 你笑着把仪器放到一边: “真可惜,你的色彩没 有与之相对的情绪……在我看来这就不算艺术。” “惟有单纯的客观的色彩才能给主观感受提 供空间。”我有些紧张,随后才意识到你并无恶 意。作为回应,我也表达了对情绪搜集的兴趣。 你笑得越发坦率,然后解开几颗扣子,展示 出挂在胸口的十字形挂坠。那是记录情感的装 置,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脉搏、血压、激素含量、 神经电流等一系列生理指标……它能记录的不 过是这些而已。足够接近了。你给我讲过那些历 险的故事,曾经有一次你去了外太空,在那儿待 了整整两年。我还记得你那畏惧而怀念的神色, 我还记得你告诉我,这是因为“一位作家想知道, 孤独会不会导致人失去理智”,所以你替他去冒 了险,你的答案是,“不会,但太空食物的口感实 在是可怕极了”。你还独自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 简陋潜艇里待过几周,从那些扫动的光柱来观察 黑暗海底,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 凭借迅速发展的医疗技术,我们有了成百上 千年的平均寿命,可是生活也越来越无聊。所以 你喜欢安全地冒险。就像你喜欢度数极高的酒, 喜欢沙漠或极地。就像你喜欢我。然而你不喜欢 那些不按套路出牌的危险分子。他们坚持封闭自 己的头脑和心灵,拒绝分享任何情绪或记忆,从 不携带任何记录装置,只凭自己脆弱简单的肉眼 来面对世界。他们很粗鲁。 他们不明白艺术,也不明白我们。 4 后来我们发现了一只狮子。那天晚上, 它出现在我们木屋周围,皮毛是暗淡 的土黄色,背上的骨骼嶙峋地突起。这只凶猛的 猫科动物显然已经瘦成了大猫。我想不明白它到 底在吃什么—它一直是在吃草。听见声响后我 戴上夜视眼镜,看到它正试图用尖锐牙齿啃食那 些植物纤维。 你明白我的困惑,低头收拾着那个设备箱。 里面是我看不懂的仪器,好像和那个生物钟调节 仪属于同一系列。你摆弄着那些精致的金属按 钮。 “我去检查那个干扰器。”你向我保证,“很快 就回来,可能有点儿小问题。”你也确实很快就回 来了。 你没有直接给我答案,没有告诉我一切问题 都解决了。我打开门后,你并不急着进来,只是望 着月光下的草原。蓝色月光下一切都变成浅蓝色。 “真是些聪明的动物。”你说。 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动物们开始对抗本能。 你断断续续地做出解释,边说话边咀嚼自己 嘴里叼着的半截草茎。我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发 酸,带着土腥味,你称之为“生机勃勃”。 不是小问题,亲爱的。不是功率过强,而是设 置本身出了错误。 我们重新计算了数据,然后一致认为应该出 去检查一下那些干扰器,顺便,不得不,去询问一下 处于地面干扰场的牛仔们有没有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停下车,朝帐篷群走去。 那台高塔状机器已经被组装好,耸立在草原 的中央,在夜晚成为一片模糊的黑色阴影。才晚 上八九点钟,但那些牛仔似乎全都睡下了,或者 全都离开了……没有任何交谈声。我们在附近绕 了一圈,才走向那个高塔。 有人站在塔下。他甚至不是曾经那个领头 人,而是个有些陌生的方下巴,正在专心致志地 用巨型扳手费力地拧机器上的某个部件。 “晚上好?”你远远地就冲他喊。你的声音在 夜色中变得模糊。而他终于抬头,像是才意识到 我们的存在。机器上有灯光正闪烁不定,能看到 昏黄灯光下他瞪大了眼睛。 “他们呢?其他人呢?”你还是不明白。 牛仔脸上的犹豫消失了,他给了你迅速的一 瞥,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抿起了嘴唇,根本不打算 解释。而我拽住你的胳膊,指着他脚下那条土绿 色的东西。没有什么生物的皮毛会是这种颜色。 随后,当注意到上面褐色的凝固物,你才明白那 是一截人腿。你反手揽住我的肩膀,像是打算用 这样的动作来表达什么保护或安慰。可我能看到 你的恐惧,亲爱的,我能看到你。 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地面上的污迹是成摊 血液,腥臭也开始变得刺鼻。我们为什么忽视了这 些。这些原本可以延续成百上千年的生命停止了。 你喜欢冒险。所以你不自觉地松开了我肩膀 上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好像要看个究竟。 “你以为这是什么?”牛仔终于开口,他的声 音远比我想象的沙哑。平静而绝望,让人想起落 入陷阱的猛禽。“这是墓碑,是巴别塔,它会把我 们最终的答案送给地球上每个人。”近乎是喃喃 自语。 你坚持朝他走去。而他因为你的靠近而紧张 异常,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枪,犹豫不决地 把枪口对准你。 “你们从来不懂规则!”你停住了,朝那人低 吼, “你们玩过界了!” “是你们先向混乱妥协!”牛仔的声音带着奇 怪的颤抖,说不上是恐惧还是虔诚,“我们尝试了 很多种死法,溺水,中毒,失血过多……我知道那 些感觉,每一种。”他用手拽了拽脖子上的绳链, 举起一个东西朝我们晃了晃。那里挂着的是情感 记录仪。 “那些制定规则的人才是狮子,猎物是我们 那些古怪的念头。不,死亡才是狮子,我们都是猎 物……”牛仔随着你的前进而向后退了几步,用 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整个地球要彻底完蛋 了。世界会坍塌,然后是爆炸。”他眼里满是泪水, 看上去年轻而脆弱。 他们在违抗本能,违抗规则。他们在拥抱死 亡。 “总有办法的。”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但你 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我们至少可以毁掉那些 机器,可以退一步,像过去那样—” “不能!”牛仔几乎在大喊大叫了,他把枪对 准了自己, “我不能!” “那就先把枪放下!说真的,自杀……”说最 后两个字的时候你语气里带着尴尬的笑意,就像 在努力让这整件事像是什么笑话。而那个牛仔现 在真的在尖叫了。他猛地啜泣了一声,把手枪扔 到一旁。然后他爆炸。 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是吞下了 几个定时炸弹。血雾在我们眼前升起。 最后一种死法,令人终生难忘。 我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你已经 把我抱了回去,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做出了何 种反应。但是在后来,检查采色器的时候,我发现 里面多了一种颜色。混沌的灰色。这就是我下意识 之中的举动所得到的答案,这就是死亡的颜色。 5 我们先去湖里洗了个澡,才飞快地跑 回树屋。我不等头发变干,用床单直接 裹住身体,觉得自己需要昏睡几十个小时才能恢 复思考。你坐在床边打开了一瓶酒。在我醒来之 后,发现地上摆放着五六个空酒瓶。 我们在树屋里待了很久。直到第四天傍晚 的时候,才打开窗户通气。在那个小小的露台 上,你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把空罐子扔向树下。 被砸到的枝叶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在夕阳下泛起 一层黄光。 高塔已经被拆掉了。警察从那个被埋上的巨 坑里找到了其他牛仔的尸体,他说的没错,那座 塔正是他们的墓碑。他们想方设法地送死,然后 把死亡的感觉传递给每个人,指望人们能从绝望 中认清希望,从痛苦中感受欢愉。 “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把这些人毁了。”你 说,语气中有着漂浮不定的困惑,“他们也想创造 自己的艺术。” 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是你想要创造艺术, 是你制定了规则又把规则打破,是你预想到了这 一切。可是我没有反驳,只是问你能否感觉到他 们发送的答案,那些死亡的感觉。 “没感觉,可能他还没来得及启动那个装 置……”你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冲我露出一个 宽慰的笑容: “别提这件事了,好吗?” 当然。我会忘掉它,并且永远也不告诉你。 我昨天晚上偷偷溜出去,想办法启动了那个 高塔。是我改造了那些生物钟调节仪,是我布置 给牛仔们这次的任务,我选择了那些答案,让死 亡的阴影在世间变得真实。让他们明白死亡,死 亡让人变得虚伪……这就是我的艺术。 而谎言缠绕在我们之间,谎言是什么颜色? 像铁锈,也像风干的血液。 6 在那之后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成 为了最优秀的画家。你不再去冒险,你 继续参加晚宴,拍卖会,举办画展。可是我看过你 的画,你总把那些最好的最黯淡的画作藏在自己 的阁楼里,不给其他人看。有时你会和我吵架,然 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待很久。说来奇怪,即 使隔着门,我也能听见你的呼吸声,乃至听到你 的心跳。那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也会选择死 去,没有哪个人能在知道死亡的感受后能停止恐 惧,也没有哪个人能不去拥抱恐惧。 而在那天晚上,在他们的高塔终于开始运行 的那天晚上。我没什么想说的,在你身边又坐了 一会儿才离开。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我紧了紧腰 间的带子,让仪器包贴在自己背上,才向草原更 深处前进。 在天空与大地交接之处太阳正在焚毁,光辉 流淌。这样的颜色很美,让人想起了几百年前人 们开始的工业革命,那是现代化的起步,金红铁 水流淌出欢呼与荣耀。 亲爱的,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 那夜色带来一场梦,梦里或许会有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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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等待狮群 - download.people.com.cn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6B170308_Print.pdf · 庞大喘息后的松弛,如虎熊闭眼沉睡 一个刚刚醒来的城市成为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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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

将整个上午的时间给了他李斯特,你的旋律是夏日重返

唯有音乐能补充饥饿在圣·多萝西娅和凄凉的贡朵拉之间旋律像忠诚的起重机将那些遗弃的悲伤的日子湿漉漉捞起

多少固执的独处被称为高贵能拿来安慰的少之又少将整个上午的时间交给李斯特旋律我独自听看书发呆

在惊慌中强大,变异令时间瞠目结舌

故乡的风

有些事,我想起来就悲伤那时我还是孩子为一株折断的彼岸花枝而流泪那些颤抖的高地大风笛哽咽般萦绕着栀子花曾从我眼中诞生的美好事物再次经我的眼死亡我不再指望任何一阵风吹向我而带回过去的讯息我朝向世界的手多年来未曾摸到真理一颗空而悲伤的头颅在人海中漂浮马尾,蝴蝶发卡和手绢

只是童年一株尾巴花更多熟悉的风一阵阵朝我吹来而它的主人已经死去在我圆月般青涩的脸上时间如此陌生而熟悉的人正在排队离开

梵高

只有你敢于割去耳朵他们只咒骂喧嚣

但尖叫从胸腔里喷出——爱情灼烧着你才华太危险了,生命太狂飙

你能做什么呢?你干枯的葵花金黄如太阳醒来犹如睡去,昏晨在油彩中尖叫

如果人能理解另一个人就无需死亡来成全极致你像孩子一样任性地自毁哦,其实那是永生

他们看见一个疯子一只流血的耳朵在风中奔跑一个癫狂的时代在葵盘成熟

炎陵火车站

火车到站,发出古老巨兽的哀嚎

尾气像叹息一样抛在车后

它停下来,巨大的身躯搁在尘世上休息庞大喘息后的松弛,如虎熊闭眼沉睡

一个刚刚醒来的城市成为远方它吞进新的人流奔向陌生晨雾中一条巨大的拉链,冲开它关闭灰白的铁轨

这是告别的时刻,没有人送我没有人可以让我目送窗边转瞬的脸,回头倏忽的眼谁的挥手如旗帜闪现

本栏目与《作品》杂志合办

作家作品作家作品专栏专栏

修新羽:女,青岛人,现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作品散见于《萌芽》《科幻世界》《解放军文艺》等。曾获第 13 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3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

等待狮群等待狮群□□修新羽修新羽

主持人:智啊威

青年作者在写作上应具有冒险精神,要敢于尝试一种新写

法,探索新的叙事模式。而修新羽的这篇小说,具有浓郁的哲

学气味和丰富想象,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但愿作者能把这种探

索精神保持下去,确立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玉珍的诗比较成

熟,具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和忏悔意识,她对存在的灵魂的拷问

从未停止。只是,偶尔在对“痛感”的书写上过于用力,但瑕不

掩瑜。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心理的观察》一文中,对疑心病进行了近乎乐观的定义,其隐含的指向为:无论面对过去、现在

还是未来,以混淆和焦躁情绪作为代价的自我谴责皆不可取。在《等待狮群》的人物身上,无处不呈现着和叔本华对疑心病乐观定义相反的悲观主义病态。如果小说是真实世界的镜像的话,那么《等待狮群》的作者也具有疑心病的特质;如果独立个体是整个人类的镜像的话,那么我们每个人难逃疑心病的折磨。换而言之,小说写作者是“不美丽新世界”的疑心病患者,人人皆是疑心病患者。幸好,在小说写作者那里,疑心病并非坏事。我相信,修新羽正是疑心常存,才能够用文字的形式“等待狮群”,并试图在文学中凸显新世界的巴别塔。

——郑纪鹏(郑纪鹏,青年作家,现居海口。创作有长篇

小说《吉哈德圆舞曲》《论自杀》,戏剧《仿西游记》《并非戏剧准则》,诗集《虚构外传》等。)

小说中科学的神乎其技与灵魂的萎靡不振暗示了世界的守恒。而狮群的浪漫怀想和难舍的科学装备无疑是不能和解的矛盾,我们不能确信这是否预示着未来,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当代无可挣脱的生存困境。因此,那位艺术家可能是最切合实际的,他安全地冒险,聪明地搞艺术,酗酒也不能干扰他的理性。工业时代的流水线上做美梦的机会越来越少,只剩左顾右盼时的举步维艰。科技在小说中实现了跨越式发展,进一步侵犯了人的感受力,从而放大了今日流行的现代病。作者以此呈现了她对世界的反省,直指大隐于市的荒诞。

——苑 恺(苑恺,内蒙古呼和浩特人,现就读于中国

艺术研究院。)

点 评

责任编辑:徐 健 电话:(010)65389197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3月8日 星期三新作品

玉珍的诗

玉珍的诗有别于同龄人的抒写特质,这组诗也是如此:成熟、冷静、坚韧。力量在玉珍的诗里是游刃有余的,有时又凝聚在某一处,给人以惊人的一击。对于语言的驾驭

显示出老练、沉稳,与其说诗意在玉珍的诗里得到了很好渗透,倒不如说诗意在她的诗中运动、流淌,张力十足。而对生命本质和现状的思考一直是玉珍诗歌的内核所在,它像一块吸铁石,让人主动靠近,被它强大的磁场笼罩,征服。

——蓝格子

在“90后”女诗人空阔、辽远的孤独中,玉珍最为自然。不是每一个“固执的独处”都可称为“高贵”,不是每一个正在排队离开的人都值得“我目送”。玉珍以惯于决绝的表达方式告诉读者,高贵的孤独者必是一个“忏悔者”,没有

“人能理解另一个人”,比如李斯特、梵高,甚至是“窗边转瞬的脸,回头倏忽的眼”。我们每个人都在奔向“陌生”,而玉珍就在告诉我们她在

“陌生”中真正感悟到的。——王 冬

点 评

玉珍:本名罗玉珍,“90后”,湖南炎陵人,作品见于《诗刊》《山花》《作品》《人民文学》等。曾获第一届人民文学诗歌奖年度新锐奖。出版诗集

《喧嚣与孤独》《数星星的人》。

1 我还记得那群羚羊奔跑而过的轰鸣,尘土在阳光下升腾,树叶微微颤动。我

记得你把望远镜递过来,镜筒晒得微微发烫,紧贴在我掌心。你突然笑了起来,把零散在地的工具收拾到背包里。

那年深夏,我们来到非洲东部的某个草原上,等待狮群。每天夜晚,都拎着手电漫不经心地检查着防御设施。偶尔会有其他人从这里路过,飞行器们在那颗蓝色月亮旁边拖曳出几道光痕。

你喜欢狮子,对吧。我见过你搜集的那些画册,雄狮有着蓬松的金色鬓毛,而母狮的神态也都很傲慢。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在我们新婚之后把度假地点选在这里。

你说我是你的缪斯。其实并非如此,狮子们才是。从容不迫的姿态,撕咬猎物时漫不经心的残忍,那利爪和尖齿,所有力量与速度,所有金灿灿的颜色。它们才是你想得到的一切,我早就明白了,但我没有反驳你。我知道像你一样的画家,才华横溢,精彩绝伦,总会有一些属于你自己的虚伪与固执。

我崇拜你,鼓励你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我没想到这会把你推入深渊。老朋友借给你一台生物钟调节仪。你用了5

个小时来调试设置,来布置那些干扰器。凭着它,你能始终精神抖擞地创作,整整几周都不需要睡眠。

我看见你跪在一个蚂蚁窝附近,汗毛里穿梭着无数个黑色的讨厌鬼,本应带来可怕的奇痒,然而你无知无觉。沉积在土壤中的高温逐渐渗了出来,这是一种黏腻燥人的热度,而最后一阵微风也消逝在昏暗日光中。

你在画草原,用最古老的那种油画颜料和画布。

我在树屋上用望远镜看着你,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几百年前。在最近一次工业革命后,我们不用再担心空气、食物、水,或生命的短暂。我们无忧无虑地活着,惟一需要做的就是与无聊搏斗,并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取得节节胜利。你专心致志地创作着,仿佛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扔下手里的画笔。

你扔下了手中的画笔,转过身望向我。你额头上滑下的汗滴被眉毛挡住,眼睛里满是困惑。你指向远处。你听见了,或者看见了什么东西,我们的警报没有响,所以那不是狮子。

我拿起望远镜,第一次看到了他们。

2 这片草原已经被我们预订了,但那群牛仔还是摇摇晃晃地溜进来。毡帽,马

靴,惹眼的手帕,匕首与短枪,骑着自己心爱的小马。从那夸张的帽檐下看到他们年轻的面孔。

你掏出了口袋里的枪,并没有用枪口指向谁,只是那么困惑地站着。

牛仔们离这里越来越近。他们摘下帽子冲你挥了挥,似乎还有人在吹口哨……离得这么远,我什么都听不清。

为首的年轻人把眉毛戏剧性地挑高,吹了声尖锐的口哨,然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你。他似乎说了些什么,而你静静地站在那里,留给我一个无动于衷的背影。

那些牛仔们大笑着,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你开始收拾东西,动作里有着难得一见的粗

鲁。而我留在原地,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掌心潮湿。那只脆弱的、羽毛笔状的东西就捏在我的掌心里,最新款的颜色采集器。

不知道为什么,我举起采集器对准了那群牛仔的背影。逆光而行时,他们背影的边缘都泛着模糊的光晕。

我采集到了一种昏暗的金红,让人联想到日食时分被吞噬的太阳。

回来之后你告诉我,这是群“无所事事的流浪者”。就是说,他们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古板思维,不明白也不尊重分享。那种没有被感化的少数派。

他们似乎在草原中央的某个位置安顿了下来……然后,制造出各种恐怖噪音。说实在的,真不是什么好邻居。

最近一次是爆炸声。当时我正待在皮划艇里,把仪器一毫米一毫

米地沉入湖心,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湖水透明度的颜色。我听见可怕的巨响,回头时只看见爆炸后的碎片像礼花般燃烧着,向各个方向崩散,一簇小小的蘑菇云升向了天空。

这让你非常生气……你去抗议过几次,对吧,好像是5次。而不管如何,那群人都像偏执狂般一次又一次挑战着我们的忍耐极限。

他们似乎在组装某个巨型仪器。很正常,这个世界上四处都有巨型仪器。

谜团在于似乎每天都会有人离去。曾经的五六十个帐篷已经变成稀稀疏疏的十三四个,而每天骑马在周围巡视的人也只剩下20来位了。原

本有至少上百人的,我可以肯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

3 在很早以前,我们有过一段关于色彩与艺术的谈话。是在我们才认识不久

的时候,巴黎,一个无事可做的傍晚。“他们能从这颜色中看到什么?”你捏住我的

采色器,慢慢调节着,对准那个不知矗立了几个世纪的铁塔。轰鸣过后,夕阳的深红色沿着笔杆荡漾而起。你的嗓音有点沙哑,像是早晨刚睡醒那样的沙哑,听上去让人放松而不是难受。

那时候我把自己视为艺术家,迷恋于搜集稀奇古怪的颜色。而你喜欢在世界各地旅行,去搜集各种不同的“情绪”。我们都擅长于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采集并收藏起来,擅长于提供归宿。

我记得我当时对你摇了摇头,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否定什么:“看到同一种颜色,比如说红色,不同的人也会看到不同的东西,鲜血,火焰,夕阳,或者涂满口红的嘴唇。”

你笑着把仪器放到一边:“真可惜,你的色彩没有与之相对的情绪……在我看来这就不算艺术。”

“惟有单纯的客观的色彩才能给主观感受提供空间。”我有些紧张,随后才意识到你并无恶意。作为回应,我也表达了对情绪搜集的兴趣。

你笑得越发坦率,然后解开几颗扣子,展示出挂在胸口的十字形挂坠。那是记录情感的装置,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脉搏、血压、激素含量、神经电流等一系列生理指标……它能记录的不过是这些而已。足够接近了。你给我讲过那些历险的故事,曾经有一次你去了外太空,在那儿待了整整两年。我还记得你那畏惧而怀念的神色,我还记得你告诉我,这是因为“一位作家想知道,孤独会不会导致人失去理智”,所以你替他去冒了险,你的答案是,“不会,但太空食物的口感实在是可怕极了”。你还独自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简陋潜艇里待过几周,从那些扫动的光柱来观察黑暗海底,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

凭借迅速发展的医疗技术,我们有了成百上千年的平均寿命,可是生活也越来越无聊。所以你喜欢安全地冒险。就像你喜欢度数极高的酒,喜欢沙漠或极地。就像你喜欢我。然而你不喜欢那些不按套路出牌的危险分子。他们坚持封闭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拒绝分享任何情绪或记忆,从不携带任何记录装置,只凭自己脆弱简单的肉眼来面对世界。他们很粗鲁。

他们不明白艺术,也不明白我们。

4 后来我们发现了一只狮子。那天晚上,它出现在我们木屋周围,皮毛是暗淡

的土黄色,背上的骨骼嶙峋地突起。这只凶猛的猫科动物显然已经瘦成了大猫。我想不明白它到底在吃什么——它一直是在吃草。听见声响后我戴上夜视眼镜,看到它正试图用尖锐牙齿啃食那些植物纤维。

你明白我的困惑,低头收拾着那个设备箱。里面是我看不懂的仪器,好像和那个生物钟调节仪属于同一系列。你摆弄着那些精致的金属按钮。

“我去检查那个干扰器。”你向我保证,“很快就回来,可能有点儿小问题。”你也确实很快就回

来了。你没有直接给我答案,没有告诉我一切问题

都解决了。我打开门后,你并不急着进来,只是望着月光下的草原。蓝色月光下一切都变成浅蓝色。

“真是些聪明的动物。”你说。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动物们开始对抗本能。你断断续续地做出解释,边说话边咀嚼自己

嘴里叼着的半截草茎。我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发酸,带着土腥味,你称之为“生机勃勃”。

不是小问题,亲爱的。不是功率过强,而是设置本身出了错误。

我们重新计算了数据,然后一致认为应该出去检查一下那些干扰器,顺便,不得不,去询问一下处于地面干扰场的牛仔们有没有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停下车,朝帐篷群走去。那台高塔状机器已经被组装好,耸立在草原

的中央,在夜晚成为一片模糊的黑色阴影。才晚上八九点钟,但那些牛仔似乎全都睡下了,或者全都离开了……没有任何交谈声。我们在附近绕了一圈,才走向那个高塔。

有人站在塔下。他甚至不是曾经那个领头人,而是个有些陌生的方下巴,正在专心致志地用巨型扳手费力地拧机器上的某个部件。

“晚上好?”你远远地就冲他喊。你的声音在夜色中变得模糊。而他终于抬头,像是才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机器上有灯光正闪烁不定,能看到昏黄灯光下他瞪大了眼睛。

“他们呢?其他人呢?”你还是不明白。牛仔脸上的犹豫消失了,他给了你迅速的一

瞥,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抿起了嘴唇,根本不打算解释。而我拽住你的胳膊,指着他脚下那条土绿色的东西。没有什么生物的皮毛会是这种颜色。随后,当注意到上面褐色的凝固物,你才明白那是一截人腿。你反手揽住我的肩膀,像是打算用这样的动作来表达什么保护或安慰。可我能看到你的恐惧,亲爱的,我能看到你。

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地面上的污迹是成摊血液,腥臭也开始变得刺鼻。我们为什么忽视了这些。这些原本可以延续成百上千年的生命停止了。

你喜欢冒险。所以你不自觉地松开了我肩膀上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好像要看个究竟。

“你以为这是什么?”牛仔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远比我想象的沙哑。平静而绝望,让人想起落入陷阱的猛禽。“这是墓碑,是巴别塔,它会把我们最终的答案送给地球上每个人。”近乎是喃喃自语。

你坚持朝他走去。而他因为你的靠近而紧张异常,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枪,犹豫不决地把枪口对准你。

“你们从来不懂规则!”你停住了,朝那人低吼,“你们玩过界了!”

“是你们先向混乱妥协!”牛仔的声音带着奇怪的颤抖,说不上是恐惧还是虔诚,“我们尝试了很多种死法,溺水,中毒,失血过多……我知道那些感觉,每一种。”他用手拽了拽脖子上的绳链,举起一个东西朝我们晃了晃。那里挂着的是情感记录仪。

“那些制定规则的人才是狮子,猎物是我们那些古怪的念头。不,死亡才是狮子,我们都是猎物……”牛仔随着你的前进而向后退了几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整个地球要彻底完蛋了。世界会坍塌,然后是爆炸。”他眼里满是泪水,看上去年轻而脆弱。

他们在违抗本能,违抗规则。他们在拥抱死亡。

“总有办法的。”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我们至少可以毁掉那些机器,可以退一步,像过去那样——”

“不能!”牛仔几乎在大喊大叫了,他把枪对准了自己,“我不能!”

“那就先把枪放下!说真的,自杀……”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你语气里带着尴尬的笑意,就像在努力让这整件事像是什么笑话。而那个牛仔现在真的在尖叫了。他猛地啜泣了一声,把手枪扔到一旁。然后他爆炸。

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是吞下了几个定时炸弹。血雾在我们眼前升起。

最后一种死法,令人终生难忘。我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你已经

把我抱了回去,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做出了何种反应。但是在后来,检查采色器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多了一种颜色。混沌的灰色。这就是我下意识之中的举动所得到的答案,这就是死亡的颜色。

5 我们先去湖里洗了个澡,才飞快地跑回树屋。我不等头发变干,用床单直接

裹住身体,觉得自己需要昏睡几十个小时才能恢复思考。你坐在床边打开了一瓶酒。在我醒来之

后,发现地上摆放着五六个空酒瓶。我们在树屋里待了很久。直到第四天傍晚

的时候,才打开窗户通气。在那个小小的露台上,你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把空罐子扔向树下。被砸到的枝叶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在夕阳下泛起一层黄光。

高塔已经被拆掉了。警察从那个被埋上的巨坑里找到了其他牛仔的尸体,他说的没错,那座塔正是他们的墓碑。他们想方设法地送死,然后把死亡的感觉传递给每个人,指望人们能从绝望中认清希望,从痛苦中感受欢愉。

“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把这些人毁了。”你说,语气中有着漂浮不定的困惑,“他们也想创造自己的艺术。”

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是你想要创造艺术,是你制定了规则又把规则打破,是你预想到了这一切。可是我没有反驳,只是问你能否感觉到他们发送的答案,那些死亡的感觉。

“没感觉,可能他还没来得及启动那个装置……”你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冲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别提这件事了,好吗?”

当然。我会忘掉它,并且永远也不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偷偷溜出去,想办法启动了那个

高塔。是我改造了那些生物钟调节仪,是我布置给牛仔们这次的任务,我选择了那些答案,让死亡的阴影在世间变得真实。让他们明白死亡,死亡让人变得虚伪……这就是我的艺术。

而谎言缠绕在我们之间,谎言是什么颜色?像铁锈,也像风干的血液。

6 在那之后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成为了最优秀的画家。你不再去冒险,你

继续参加晚宴,拍卖会,举办画展。可是我看过你的画,你总把那些最好的最黯淡的画作藏在自己的阁楼里,不给其他人看。有时你会和我吵架,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待很久。说来奇怪,即使隔着门,我也能听见你的呼吸声,乃至听到你的心跳。那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也会选择死去,没有哪个人能在知道死亡的感受后能停止恐惧,也没有哪个人能不去拥抱恐惧。

而在那天晚上,在他们的高塔终于开始运行的那天晚上。我没什么想说的,在你身边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我紧了紧腰间的带子,让仪器包贴在自己背上,才向草原更深处前进。

在天空与大地交接之处太阳正在焚毁,光辉流淌。这样的颜色很美,让人想起了几百年前人们开始的工业革命,那是现代化的起步,金红铁水流淌出欢呼与荣耀。

亲爱的,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那夜色带来一场梦,梦里或许会有狮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