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自白2017年6月18日星期日见习编辑李金哲 美术编辑施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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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建伟

十六年前谈莫言上海文艺出版社曾在莫言的短

篇小说集里印出这样一段文字：“这

些从肥沃而丰富的中国土地上生长

出来的作品，使莫言与任何一位短篇

小说大师（如契诃夫、莫泊桑、福克

纳）相比都毫不逊色。”谦虚惯了并且

都有点厚古薄今的中国人，看到这样

的文字，恐怕认为这有点吹牛的嫌

疑。可是，看看被认可的短篇大师留

下的短篇小说遗产，我们就清楚莫言

其实已经悄然走近了他们。契诃夫

留下的名篇有《带阁楼的房子》、《万

尼亚舅舅》、《变色龙》，莫泊桑留下的

名篇有《项链》、《于勒叔叔》、《儿子》

等，福克纳留下的名篇有《所有不复

存在的飞行员》、《纪念艾米莉的一朵

玫瑰花》等。莫言的《秋千架》、《枯

河》、《拇指铐》、《断手》难道不是名篇

吗？如果再加上《透明的红萝卜》、

《红高梁》、《酒国》和《檀香刑》呢？是

不是该尊称一声莫言大师？我看我

们不要再这么吝啬了。

瑞典皇家学院曾把诺贝尔奖授

予法籍华人高行健。这件事至少让

中国人觉得中国的优秀作家已经

不比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差了。

我曾撰文说二十年内中国的莫言和

阿来有望以中国本土作家的身份获

得一次诺贝尔奖。现在，看了《檀香

刑》，我想修订一下我的看法。诺贝

尔赏金，对于未来的莫言，已经无关

紧要了。

莫言称他的《檀香刑》写的是一

种声音。是的，是声音。这一嗓子中

国气魄的声音连同他以前创造出的

优秀作品组成的和声，已经形成一首

交响乐。这首交响乐随着时间的推

移，必将成为在世界各地舞台上频繁

演奏的保留曲目。因为莫言用作品

表现出的声音，是提醒人们牢记责

任、荣誉和献身精神的声音。

这种声音肯定会永垂不朽。

二十年前谈阎连科第一，阎连科除了依地方志写下

了“东京九流人物记”系列中篇外，绝

大多数作品都在土地上生长出来。

他的主要作品表现出的，都是二十世

纪后半叶能体现中国主要时代精神

的乡土人情主题的各种变奏。从作

家本体之看，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乡

土作家，他的作品主要关注的是农民

与土地的关系、农民的生存境况和可

能性的命运。从作品的整体性上来

看，他和莫言、周大新一样，已不再属

于现在队伍依然显得庞大的军事文

学作家。考察他的作品，必须在非常

广阔的空间上展开。尽管他有了大

批作品涉及到了军队，但这批作品只

是他全部作品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只

是他构想的乡土人情交响乐中的一

个声部。看待这样一批具体的作品，

立足点应在乡土而不在军营。

第二，阎连科是一个有着全面文

学才情的作家，全能性的选手。他的

作品，在反映二十世纪后半叶农民命

运的广阔性、深度感等方面，己走到

这一类作家的前列，政治、经济、文化

的视点系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他

还没有写出像《古船》、《白鹿原》、《丰

乳肥臀》、《商州》这样能全方位表达

对乡土人情看法的作品，但在重要的

作品中，已经充分地表达了作者的思

想、情感。他是一个会在乡土文学领

域内再有惊人表现的实力派作家。

第三，阎连科是一个特别重传统

而又特别重视学习西方现代主义表

现手法的作家。表面上看，阎连科很

像一个近十余年文学革命的追随者，

且从未在风口浪尖亮过相，在大众传

播层面很像个倒霉蛋，因为任何一辆

快速成名的车他都没能搭上。新写

实落潮时，他写了“瑶沟系列”中篇，

并接着写了“和平军营系列”中篇；苏

童、余华这些靠先锋成名的作家早放

弃了先锋的立场，一百八十度转弯亲

吻传统叙事方略的时候，阎连科开始

在作品中大面积种植现代主义之

树。实际上，十年一个单元的时间刚

过，阎连科才显示出了他是十年文学

革命大赢家的面目。

我们甚至认为，阎连科所走过的

十几年创作道路，较之他的具体作

品，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具有更大

更重要的价值。

阎连科的创作道路，用一句话来

说，就是立足本土文化的艰难远行。

他在那远行的十年间所收获的一切，

包括失败，基本上包容着这十余年中

国文学的所有光荣和悲哀。

二十八年前谈张炜这是一个彻底的拿来主义者，一

个可以熟练地将前人留下的全部遗

产割成小鸡小鸭用来下酒的人精！

我们无法以任何理由要求张炜对他

的小说《古船》中的赵炳，添点什么去

点什么。赵炳是那种只能供人观赏

而不能当作行为规范的人物。他的

躯体里包容了两个魂灵：一个支配他

照本能行动，一个教会他用理智评

判。他灵魂深处的无止的欲望和钢

铁般理智的战争造成的酷烈场面，确

实达到了叫我们心悸的程度。法国

十九世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和历史

学家丹纳说：“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是

美的，即使是伟大的不幸或伟大的罪

行。没有人请你嘉奖或者取法，人们

只要你观看和赞赏。在平地上我宁

可碰见一只羔羊，不愿碰见一只狮

子；但是，在铁栅后面，我更爱看见一

只狮子，不爱看见一只羔羊。艺术便

是这样一道铁栅，它消除了恐怖，而

保存了兴趣。有了这种保障，你可以

既无痛苦又无危险地饱看奇景：猛烈

的情欲，伟大的斗争，无情的苦痛。”

我们疲软的文学动物园里，太需要凶

猛的动物了。

隋含章是一只张炜奉献给二十

一世纪公民们的美丽的花斑豹。张

炜用不足两万字的文字写出了现代

文学史上只有曹禺的繁漪可以与之

相提并论的深邃而丰厚的女性。尽

管她举起剪刀的动力在国外的读者

看来是那么的软弱无力，但她在二十

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举起剪刀的理

由己经十分充分。每一个时代，各个

民族都有一套对道德、正义和罪恶的

观念。古代认为是罪行的，现在却可

以是合法的。何况张炜还注意到隋

含章握着剪子的手在发抖。

十九年前谈周大新恭良敦厚向来被视作儒家美学

的正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嘛。周

大新文学世界中的大多数景点透出

的正是这种风貌。然而，这并不意味

着周大新只能建造一种园林。南阳

盆地因地域的特别，在文化上呈现的

是多元并存的格局，中原文化的一本

正经有之，商洛文化的自在清丽有

之，古楚文化的奇诡也有之。周大新

在1994年以《向上的台阶》向世人展

示了南阳盆地三文化上的多姿和丰

厚。南阳这片神奇的土地，不仅能养

育出汉家女、二嫂子、荞养、碧兰、老

少银匠、吕敬仁这种人物，而且能长

出廖怀宝。

《向上的台阶》中的廖怀宝，是周

大新对中国文学的一大贡献。廖怀

宝靠“于连式”的精神，随着共和国的

生长年轮，由一个镇政府的文书爬到

专区常务副专员职位的过程，提炼得

实在太精彩了。这个形象所达到的

概括时代主要特征的广度和深度，在

当代文学作品中，恐怕只有《人生》中

的高加林、《芙蓉镇》中的秦书田等少

数几个人物形象能够相比。时值二

十世纪末，中国人早已不是井底之

蛙，各式各样的文学风景都见识过

了。一些聪明的当代中国作家，也都

比照着外国人创造出的风景临摹过

了。到底哪一种风景能让我们更长

久地加以回味呢？我想，肯定会是

《人生》和《向上的台阶》这一类。

廖怀宝的出世，才真正显示出了

周大新非凡的创造力。有了《向上的

台阶》的深邃、尖锐，周大新这个兄长

便有了威信和威严。对人性中恶的

揭露和鞭笞是否到位，我认为也是一

个作家成熟的标志之一。

二十年前谈长篇小说我个人认为：长篇小说是在一定

的时空关系系统中，基于作者个人的

哲学观念和自由的创作虚构，完成对

未定型的现实进行未完成性表述的

文学体裁。

强调时空关系系统，是因为时空

关系系统提供了展示长篇小说内容

的舞台。时空关系作为空间的时间

物化，成为全部小说描绘具体化和体

现全部抽象因素的中心，同时，时空

关系以其情节意义和造型意义，形成

了长篇小说的主体结构。强调作者

个人的哲学观念和独立创作的虚构

能力，是因为正是它们决定着长篇小

说将呈现出什么样的时空关系系统

和主体结构。在这两个主要方面，十

八、十九世纪的长篇小说，哪怕是古

希腊时期的长篇小说，与二十世纪的

现代长篇小说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的。正是这两个方面内容的无变化，

才使得长篇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

从远古延续到了今天。长篇小说以

其表现出的极大丰富性，显示出的正

在形成中的体裁特征，主要源于时空

关系的无限变化性。而时空关系的

无限变化性，又带来了长篇小说结构

上呈现出的不可穷尽性。仅从主要

的时空关系上来看，长篇小说几千年

来已提供了许多不同的优秀蓝本。

“广场”在古希腊时期作为一种

重要的时空关系，使那时的长篇小说

呈现着对话的结构和狂欢的精神。

骑士长篇小说，巴洛克式英雄主义长

篇小说，甚至包括《堂吉诃德》和《巨

人传》，主要时空关系转入了“道路”：

十八世纪末和整个十九世纪的大部

分优秀长篇小说，其主要时空关系都

发生在“门槛里面的家庭”、“客厅沙

龙”里。二十世纪的长篇小说，主要

时空关系大都转到了人物的心灵深

处。如果我们的目光完全被这种眼

花缭乱的变化吸引，我们永远也无法

看清长篇小说这个变色龙般的精灵。

我一直认为长篇小说，是专门为

描绘社会转型上升期的时代主角们

的行状，而发明的一种文学体裁。古

今中外文学史上留传下来的经典长

篇小说，十有八九是写作家同时代主

体生活的作品。《堂吉诃德》、《红与

黑》、《高老头》、《罪与罚》、《白痴》、

《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是这样，

东方的《源氏物语》、《金瓶梅》和《红

楼梦》是这样，现代西方的经典长篇

小说《追忆逝水年华》、《喧哗与骚动》

和《尤利西斯》也是这样的作品。

仅从小说而言，中国的古典名著

鲜少有创作于战乱时期的，《金瓶梅》

和《红楼梦》这两部完全独创的现实

小说和《西游记》这部杰出的神话小

说，大都产生于治世时期，是治世社

会主体生活的倒影。

我非常希望创作描绘当下中国

社会主体生活长篇小说的作家多起

来，形成强有力的主力军团。至于

这类作家和作品的褒与贬，我不敢

预测。我只是常常用杜甫的这首绝

句自勉，也想把它送给这条道上的

同路：“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

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

河万古流。”

谈文说人

柳建伟肖像 陈婉清 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