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wc.fgu.edu.tw · web...

Click here to load reader

Upload: others

Post on 04-Jul-2020

2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聲明

本教材為佛光大學國文科教學委員會試編,僅為本校大一國文教學使用。

內容及格式等有待修正。

待確定內容與格式後再與原作者洽談版權事項,特此聲明。

目錄

〈我的天才夢〉侯文詠3

〈命子〉陶淵明9

〈臺灣通史‧吳沙列傳〉連橫14

〈魚骸〉黃錦樹21

〈錦瑟〉李商隱34

〈相思怨〉李冶36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聶魯達38

〈離思〉元稹42

〈醒世恆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馮夢龍43

〈欠缺〉王文興55

〈詩經・蓼莪〉64

〈母者〉簡媜67

〈漁父〉簡媜73

〈國峻不回來吃飯〉黃春明84

〈後漢書・范式傳〉范曄87

〈我的天才夢〉/侯文詠

【題解】

張愛玲曾寫過自己的天才夢,她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這段話讓作者侯文詠感觸良深。作者自述:「已經忘記自己是從小被視為天才,還是自我陶醉的結果,竟然相信這樣的事情。我沒有張愛玲的天分,卻比她愚癡,有很久的時間竟以為發展我的天才,並且贏過別人就是我的生存目標。」

本文敘述作者高中時期,在課業表現與興趣之間徘徊的掙扎,以及傳統威權教育體制下,以成績好壞來判定學生好壞及未來前途的無奈與荒謬之處;雖然努力地在課業壓力下,追求與生俱來才能的發展,卻不免付出代價,而對未來生涯規畫感到徬徨不安;娓娓道出傳統單一教育價值觀下,一個青青子衿的痛苦與煩惱,也間接反映出舊日教育價值標準之弊,不僅無法為學子解惑,甚至可能扼殺其天賦的發展。

然而,作者仍舊抱持著樂觀的態度,去探求自身的潛能與生命的美麗未知:「在夢幻破滅的盡處,我卻看到了一個又一個對生命的質疑與好奇。我重新舉手問著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每一瞬間的生命於是有了夢想,有了探索,有了一回又一回的想像與發現」;因夢想而偉大,不當以成敗論英雄的人生態度,值得學子借鏡深省。

【作者】

侯文詠(1962年6月9日-),醫師及作家,出生於台南市新營區,父親是台南市新營區人,母親是嘉義縣東石鄉人;曾榮獲省新聞處短篇小說首獎,中華文學獎、小說獎、散文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第五、六、七屆散文佳作及小說第三名和佳作。創作範圍橫跨小說、散文、評論及有聲書。。擁有內科、麻醉科專科醫師資格,曾任臺大醫院和萬芳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及臺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目前專職寫作。

【課文】

我從一個長著一頭黑髮的可愛小孩,被剃成一個三分頭短頭髮,有點像剛入伍的新兵那種青澀的小孩。

我怎麼看都覺得自己變得好醜。爸爸安慰我說:「你要上國中了,長大就是這樣。」

雖然我勉強靠長大的感覺說服自己,可是內心非常抗拒。那時候,我開始閱讀中文世界一些名家的作品。最先是洛夫、鄭愁予、楊牧的新詩,隨之而來的是從徐志摩、朱自清、琦君、司馬中原、子敏、張曉風……許多名家的散文。這些閱讀的美好經驗又駁接我進入了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七等生、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甚至是張愛玲……這些當代中文小說的世界。

老實說,可能是時代的關係,我看到的當代小說都帶著苦澀,甚至沉重的氣氛。可是正好呼應了忽然加諸在我們那個年紀的壓力與苦悶。

我記得一進國中,班費裡面就有一項是買藤條送給各主要科目的任教老師。藤條本來是農家用來打牛的器具,非常有彈性,打起來特別痛。通常只要打一下屁股就會出現瘀青,一旦打二下以上,鞭痕重疊的部分立刻皮開肉裂。歷史上說到明朝的廷杖[footnoteRef:1]打得鮮血直流,我有些朋友認為文字誇張,怎麼可能。我心想,這些在愛的教育之下成長的人真是不知民間疾苦。拜時代之賜,那種場面我在國中時代不但眼見,更是親身領教過了。 [1: 古代刑罰之一,在朝廷上杖打官員,是對朝中的官吏實行的一種懲罰,以明朝最為著名。《明史.卷九五.刑法志三》:「刑法有創之自明,不衷古制者,廷杖、東西廠、錦衣衛、鎮撫司獄是已。」]

被打的壓力是全民性的。成績好的同學有好的打法,成績不好有不好的打法。碰到嚴格一點的老師,每個同學依照資質優劣程度各有不同最低標準分,低於標準分以下就得挨打。像我的數學標準分就是九十八分。數學考卷一發下來,如果考題有五十題,表示我還有錯一題的喘息空間。萬一試卷只考三十三題,錯一題立刻變成了必須挨打的九十七分,我等於變相地被要求考滿分。

好學生如此,更不用說成績不好的學生了。最慘烈的狀況往往是一整堂課老師都在打學生,教室變成了刑場。成績太離譜的學生,受不了十幾下的藤鞭,打得在地上連滾帶爬,爬出了教室。老師大喊著:「好,你厲害,知道我不在教室外面打學生。你有種爬出去,就永遠不要再進這個教室來。」

學生怕打又怕威脅,把頭轉進來,可是屁股仍然留在教室外面。雙方就這樣僵持著。

不像現在,這種教育方式在當時很少發生糾紛(畢業典禮之後,學生要蓋布袋打老師的不算)。我所就讀的是升學率特別高的私立中學,很多望子成龍的父母都搶著把孩子擠進去。如果有父母親不同意這樣的教育哲學,學校很樂意讓學生轉學離開。有時候,學校的藤條打斷了,甚至會有熱心的父母親捐贈新的藤條。

我的左右前後坐滿了需要我照顧的同學。考試的時候,我除了得盡速把考卷寫完外,還得空出時間,讓左鄰右舍抄襲答案。隨著時間過往,這些我曾照顧過的兄弟們慢慢淪落到所謂的放牛班去,更苦悶地結群結黨,為了女生爭風吃醋,彼此吵架、打架,沒完沒了。我變成了少數能夠調節排解的重量級大老。我記得有幾次放學時刻,不同的二組人馬約定在校園後面的番薯田,彼此亮出刀子這類的傢伙,就要大打出手,我常常被要求出面調停[footnoteRef:2]。我當時不畏不懼,大有雖千萬人吾亦往矣之氣勢。往往我一到現場,兩邊的頭頭之中總有我曾照顧過的兄弟。我曉以大義,幾番唇舌之後,這些兄弟竟然也道義十足地賣我的面子。就這樣,我化解過好幾次流血衝突。 [2: 居間調解、排除糾紛。《宋史.卷三三九.蘇轍傳.論曰》:「元祐秉政,力斥章、蔡,不主調停。」]

我在現實裡過著這樣所謂「好學生」的生活,可是我的周遭卻充滿著這麼多荒謬的畫面,我一點都不理解為什麼這些人變成了這樣,而那些人卻變成了那樣。那時候我讀著小說裡面更深沉的世界,寫著人的窮、苦、貪、鬥,我愈讀愈覺得人的世界都是一樣的,並不因為是兒童、青少年或成人就有什麼不同。雖然我們的生活貧瘠而有限,極力裝出可愛的模樣,可是成人或者是小說世界裡的苦悶,我幾乎都可以在生活裡找到呼應。

後來學了統計學,我有一點想追究,所謂的玉不琢不成器,到底是真理,或只是不堪細究的某種信仰。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過研究,所有這些挨了藤條的孩子,到底有幾個人如父母所期望地成功了?如果他們成功了,有多少是來自藤條的幫助?藤條幫助一個孩子成功,它的有效率到底多高?是不是在統計學上有顯著意義?如果沒有,是不是代表我們只是白白挨打了?

我想起班上有一個同學後來變成了國內知名的聲樂家。他應該算是班上同學的榮耀,這無庸置疑。問題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聲樂家和印象裡中學時代的他聯想在一起。我想不起中學時代曾經聽過他唱歌,或者感受到任何他可能成為聲樂家的特質。

上了高中以後,就不再遇到打人的老師了。可是很奇怪,雖然說沒有人用藤條逼迫你的功課,你卻可以感覺到有種氣氛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愈來愈嚴重。

那時候,我上學總是遲到,學校的教官就在學校門口等人。在那個一元化教育的世界裡,教官的價值世界是確定而不可動搖的。

「你又遲到了。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教官問。

「讀書。」

「賭輸?」教官諷刺地說:「不讀書,只曉得賭博,當然賭輸。」我昨天晚上真的是讀書,可是在教官的世界裡,凡是遲到的學生,操行就不好。操行不好的,成績一定不好。反之亦然。

有一次,我在行政大樓碰到那個教官,故意拉他去看我因成績優良,貼在榮譽榜上的照片。

「報告教官,那個人是我。」教官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好像看著什麼世紀奇觀似地。他脫下了帽子,不可思議地抓了抓頭,終於說:「好小子,真有的!」我記得後來這位教官的態度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轉變。他終於明白,原來我是屬於他必須努力保護的那群好學生之一。後來哪怕是真的遲到了,他也會關心地呵護我說:「自己身體要照顧,別讀太晚了喔!」

我常想,要是我一直留在那個被保護、照顧得很好的菁英集團裡,事情應該會進行得很順利。不過我高中的時候參加辯論比賽、英文演講比賽、排演話劇、班級合唱團、班刊、製作班旗班服、對外投稿……;隨著我所參與的事情愈多,我得到的警告也就愈大。

我一直記得小學發生兒童天地事件時,老師問我說:「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做點別的更有用的事?」很神奇地,高中老師也講一模一樣的話,好像不同的老師都共同串通好了台詞似地,一點也不因時光過往,而有所改變:「你又不是功課不好,為什麼不把時間放在有用的事情上面?」這些善意的老師不斷地提醒我,空有才華是沒有用的。他們總是細數一些從前搞社團的、搞刊物的學長,如何荒廢了學業,如何考不上大學,如何走投無路的故事。

有用與沒有用這樣的命題對我的困擾愈來愈嚴重。特別是當同學都躲回家裡準備學校的考試,我卻還來回奔波在印刷廠和製版廠之間校訂著即將出刊的班刊,或者是為班上的運動會設計班服及班旗時,我對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愈來愈覺得迷惑……。

我終於把班刊搞砸了。搞砸的原因很多,我自己沒有經驗,從邀稿到完稿到製版印刷拖了太久的時間,物價一直飆漲。我又遇見偷工減料的印刷廠老闆,印出不完美的成品來。本著要求完美的個性,我堅持要和老闆談判重新印刷。

我記得我透過學校師長找他出來談判時,那個老闆不但不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大剌剌地說:「侯文詠,我把你害慘,也被你害慘了。」這麼一拖的結果,班級從一年級升級成為二年級了,不但同學人馬改變,導師也不同了。可是我們的班刊還在講著上個班級的事情和內容。搞砸的結果,只好要求加收班費,以應額外的支出。

最倒楣的是有些同學才加入我們這個班級,莫名其妙地就要被收錢。還有一些原來支持班刊的人也不願意再繳錢。另有一些人完全沒有參與編輯的樂趣,從頭到尾都聽到班刊編輯的一些烏龍事。還有一些人純粹是針對我個人的行事風格有意見……。總之,一時之間,怨謗之聲鼎沸[footnoteRef:3]。我變成了拿別人的錢在出自己風頭的主編,或者獨斷卻又無能的人,甚至有人直指我收了外面廠商多少好處……。 [3: 比喻聲勢洶湧或時局動盪不安,像水在鍋裡沸騰一樣。《漢書.卷六八.霍光傳》:「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

很多在班會公然指責我的人乾脆公開不和我講話了。我每天到班上上課,面對著許多冷冷的面孔,像是一座又一座冷冷的牆。如同關心我的老師所預言的,我的成績一落千丈。那一學期我得到了十三名的名次,在我的考試史上從沒有發生過的慘劇。我在南部溫和的父親並不曉得他的孩子去台南讀高中,經歷了這些風波。他看到成績單時顯然愣了一下。

不過他最激烈的反應也只是問我:

「我有沒有看錯,是第一名,還是第三名?」

「是十三名。」我淡淡地說,低下了頭。

「你知道是十三名」,爸爸緩緩地把成績單還給我,「那就好。」

有一位對我很特別的文史科老師,他有一次告訴我說:「你是塊特別的料子,我覺得你應該放棄理工,鼓起勇氣走文史哲的路。你當個醫生或工程師也許只是稱職的專業人員,可是你走文史哲的路,我相信你一定有機會闖出個名號來。」

很奇怪,得到這麼高的評價,照說我應該覺得很興奮才對。相反地,我卻沒有。那是一個成績好的學生都拚命往理工科擠的年代,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能耐。有沒有可能我在文史哲的領域根本闖不出一個名號來,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人呢?

會不會走上理工科,將來做一個現世安穩的工作,完成一個合理的夢想,勝過千百個不安的狂妄而不實際的想像呢?如果我的一生是一個醫師,一個工程師,在我臨終時,至少我可以清楚地指出,我完成了哪些工程,救活了哪些人。可是如果我的一生是一個作家,我會不會只留下一些沒有用的喃喃囈語[footnoteRef:4],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是幫了人或害了人呢? [4: 說夢話。晉.王嘉《拾遺記.卷八》:「常在孫策座上酣醉,忽臥,於夢中誦周易一部,俄而驚起,眾座皆云:『呂蒙囈語通周易。』」另也可比喻指無稽之談。]

迷迷糊糊走著人生,你還可以有種迷迷糊糊的興致和樂趣,可是有一天,忽然有人指出來,明擺著二條分別通往不同地方的路,並且有個明確的分叉點,問你要走哪個方向?

你開始徬徨了。一條呼應著你的內心的路,從不許應你任何未來,一眼望去,遙遠而看不到終點。另外一條路,遊戲規則清晰而明確,你只要保持領先,很容易就聽到了外在的掌聲。

Tobeornottobe[footnoteRef:5]?你在乎的又是什麼? [5: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首《哈姆雷特》中膾炙人口的經典台詞,可譯為「苟且偷生,或奮起抗爭」、「生存,或毀滅」之義。]

(2)

(3)

【問題與討論】

1、 在成長求學過程中,你是否也曾遭遇與作者同樣窘境,在課業與興趣之間徘徊?你的師長是如何輔導你面對此等兩難?

2、 又,你從小到大的夢想或才能為何,你認為未來如何可能兼顧生存及夢想才能的實現發揮?

【延伸閱讀】

東年:〈初旅〉

〈命子〉/陶淵明

【題解】

〈命子〉作於西元393年(武帝太元十八年),當時陶淵明二十九歲。該詩通過歷述陶氏先祖功德,勉勵兒子成為有抱負、作為之人;先是歌頌漢高祖時右司馬愍侯陶舍,佩帶長劍,豪氣干雲,出生入死,平定戰亂,建功立業;祖父陶茂,則是為官一方,以仁義之德造福蒼生;曾祖父陶侃英姿威武,功勳卓著,道德崇高,以致天子賜爵,領軍隊平定戰亂,且毫無居功自傲之心。

陶淵明為官,尚功德不慕名利,若情勢不容建功立業,不如歸田隱居;因此,文末期勉兒子溫和恭敬,效法先賢。通篇反映詩人尚德立功的教育價值觀,洋溢著對下一代的殷殷期望。

【作者】

陶淵明(公元365-427年),東晉、劉宋時期詩人、思想家,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諡號靖節先生,今江西九江人。出身於破落仕宦之家,青年時的陶淵明就具有不流俗的性格,偏愛自然山水,刻苦求學,胸懷大志,期望建功立業,治社稷如堯舜盛世;惜時值政治黑暗、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使他深感出仕、歸隱的矛盾。

從29歲到40歲,陶淵明雖先後五次出仕,擔任過江州祭酒、大將桓玄幕僚、大將劉裕參軍、江州刺史劉敬宣參軍和彭澤縣令,但都不長久,有志難伸。公元405年,最終掛冠歸隱,躬耕鄉間,寫詩作賦,筆下雖不乏描繪隱居之樂,仍難掩其壯志未酬的黯然之情。

【課文】

其一悠悠我祖,爰[footnoteRef:6]自陶唐。邈焉虞賓[footnoteRef:7],歷世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footnoteRef:8]。穆穆司徒,厥族以昌[footnoteRef:9]。 [6: 乃。陶唐:指帝堯。堯初居於陶丘﹝今山東定陶縣﹞,後遷居於唐﹝今河北唐縣﹞,因稱陶唐氏。] [7: 指堯的後代。相傳堯禪位給舜,堯的後代為賓於虞,因稱虞賓。重光:謂家族的光榮相傳不絕。] [8: 傳說陶唐氏的後代,在夏朝時為御龍氏,在商朝時為豸﹝音史﹞韋氏。勤:服務,效勞。翼:輔佐。] [9: 穆穆:儀表美好,容止端莊恭敬。司徒:指周時陶叔。《左傳‧定公四年》記周滅商以後,周公把殷餘民七族分給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陶氏為七族之一,陶叔為司徒。以上是敘述唐堯、虞舜、夏、商、周時,陶氏的光榮歷史。]

其二紛紛戰國,漠漠衰周[footnoteRef:10]。鳳隱於林,幽人在丘[footnoteRef:11]。逸虯繞雲,奔鯨駭流[footnoteRef:12]。天集有漢,眷予愍侯[footnoteRef:13]。 [10: 紛紛:騷亂的樣子。漠漠:寂寞的樣子。衰周:周朝的衰落時期,指東周末年。] [11: 幽人:隱士。此二句意指戰國和周朝未年,陶氏人才像鳳凰隱蔽在山林一樣,隱居山丘而不仕。] [12: 逸虯﹝音球﹞繞雲:奔騰的虯龍環繞著烏雲。虯:傳說中無角的龍。奔鯨駭流:驚奔的鯨魚掀起巨浪激流。這兩句形容戰國、周末群雄戰亂、狂暴縱橫的亂世。] [13: 天集:上天成全。有漢:即漢朝。有:名詞詞頭。眷:顧念,關心。愍侯:漢高祖時右司馬愍侯陶舍。]

其三於赫愍侯,運當攀龍[footnoteRef:14]。撫劍夙邁,顯茲武功[footnoteRef:15]。書誓山河,啟土開封[footnoteRef:16]。亹亹丞相,允迪前蹤[footnoteRef:17]。 [14: 於﹝音烏﹞赫:讚歎詞。運:時運。攀龍:指追隨帝王建功立業。舊時以龍喻天子。] [15: 撫劍:持劍。風邁:乘風邁進,形容英勇威武。顯茲武功:顯揚了如此的武功。陶舍曾追隨漢高祖劉邦擊燕代,建立了武功。] [16: 書誓山河:指封爵盛典。《漢書》記漢高祖與功臣盟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如礪,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啟土開封:陶舍封地在開封﹝今屬河南﹞,稱開封侯。啟土:指分封土地。] [17: 斖斖﹝音偉﹞:勤勉不倦的樣子。丞相:指陶舍之子陶青。〈漢書百官公卿表〉:「孝景二年八月,御史大夫陶青為丞相,七年六月免」。允:誠然,確實。迪:追蹤。這兩句說陶青確實能繼承父親的功業。]

其四渾渾長源,蔚蔚洪柯[footnoteRef:18]。群川載導,眾條載羅[footnoteRef:19]。時有語默,運因隆寙[footnoteRef:20]。在我中晉,業融長沙[footnoteRef:21]。 [18: 渾渾:大水流動的樣子。蔚蔚:草木茂盛的樣子。洪柯:大樹。這兩句用濤濤的大河和茂盛的大樹比喻陶氏祖先的興盛。] [19: 載:開始。羅:羅列,布列。這兩句用群川始導於長源、眾枝條皆布列於洪柯,比喻陶氏家族的後代雖枝派分散,但都導源於鼻祖。] [20: 時:指時運。語默:代指出仕與隱逸。《周易繫辭》:「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語或默。」語,顯露;默,隱沒。隆:高起、興盛。窊﹝音蛙﹞:低窪。隆窊:謂地勢隆起和窪下,引申為起伏、高下,或盛衰、興替。] [21: 中晉:晉世之中,指東晉。融:光明昭著。長沙:指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陶侃在晉明帝時因功封長沙郡公。]

其五桓桓長沙,伊勳伊德[footnoteRef:22]。天子疇我,專征南國[footnoteRef:23]。功遂辭歸,臨寵不忒[footnoteRef:24]。孰謂斯心,而近可得[footnoteRef:25]。 [22: 桓桓﹝音﹞:威武的樣子。伊:語助詞。] [23: 疇:使相等。《後漢書祭遵傳》:「死則疇其爵邑,世無絕嗣。」李賢注:「疇,等也;言功臣死後子孫襲封,世世與先人等。」專:主掌。南國:南方諸侯之國。陶侃曾鎮武昌;都督荊、湘、江等州軍事,平定叛亂,進號征南大將軍。] [24: 遂:成。辭歸:《晉書》本傳載,陶侃逝世的前一年,曾上表遜位。臨寵不忒﹝音特﹞:在榮寵面前不迷惑。忒:差錯。] [25: 斯心:指「功遂辭歸,臨寵不忒」的思想境界。近:近世。這兩句是說,像陶侃那樣的思想境界,在近世是難以得到的。]

其六肅矣我祖,慎終如始[footnoteRef:26]。直方二台,惠和千里[footnoteRef:27]。於皇仁考,淡焉虛止[footnoteRef:28]。寄跡風雲,冥茲慍喜[footnoteRef:29]。 [26: 肅:莊重,嚴肅。慎終如始:謂謹慎從事,善始善終。] [27: 直:正直。方:法則。二台:指內台外台。據《漢官儀》:御史台內掌蘭台秘書,外督諸州刺史,故以史台為內台,刺史治所為外台。千里:為郡守所管轄的區域。陶淵明的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這兩句說,陶茂的正直嚴明是朝廷內外官員的楷模,他的恩惠使全郡百姓和悅。] [28: 於皇:讚歎詞。皇:美,正。仁考:仁慈的先父。考,是對已死的父親的稱謂。淡焉虛止:即恬淡無為的意思。焉、止,皆語助詞。] [29: 寄跡風雲:暫時托身於仕途。古人常把做官叫作風雲際會。冥茲慍喜:沒有歡喜和惱怒的界限,即得官沒有歡喜之情,失官亦無惱怒之色。《論語公冶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這兩句是詩人說自己的先父不以做官為意的態度。]

其七嗟餘寡陋,瞻望弗及[footnoteRef:30]。顧慚華鬢,負影只立[footnoteRef:31]。三千之罪,無後為急[footnoteRef:32]。我誠念哉,呱聞爾泣[footnoteRef:33]。 [30: 嗟:感歎。寡陋:見聞狹窄,學識淺薄。瞻望弗及:謂不如前輩。] [31: 華鬢:花白的頭髮。負影只立:隻身單影,孤獨一人。] [32: 三千之罪:《尚書》:「五刑之屬三千。」意謂犯五刑罪的有三千種之多。無後為急,《孟子離婁》:「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無後,即無子。急,指最重要的。] [33: 呱﹝音姑):嬰兒啼哭聲。]

其八卜云嘉日,占亦良時[footnoteRef:34]。名汝曰儼,字汝求思[footnoteRef:35]。溫恭朝夕,念茲在茲[footnoteRef:36]。尚想孔伋,庶其企而[footnoteRef:37]! [34: 卜:占卜,古人用火燒龜甲,視其裂紋作為吉凶的預兆。這兩句是說,兒子的出生時日,為吉日良辰。] [35: 儼﹝音眼﹞:恭敬莊重。古人的名與字多取相近的意義。陶淵明給長子起名與字取義於《禮記曲禮》:「毋不敬,儼若思。」] [36: 溫恭:溫和恭敬。念茲在茲,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夏書》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原指念念不忘於某一件事情,這裡是詩人希望兒子要念念不忘自己名字的含義。] [37: 孔伋﹝音極﹞:字子思,孔子之孫。相傳孔伋忠實地繼承孔子的儒學思想。陶儼字求思,含有向孔伋學習的意思。庶:庶幾,表示希望之詞。企:企及,趕上。而:語助詞。]

其九厲夜生子,遽而求火[footnoteRef:38]。凡百有心,奚特於我[footnoteRef:39]!既見其生,實欲其可[footnoteRef:40]。人亦有言,斯情無假[footnoteRef:41]。 [38: 厲:同「癘」,患癩病的人。遽﹝音據﹞:急,驟然。此二句本《莊子天地篇》:「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意為作者唯恐兒子像自己一樣寡陋。] [39: 凡百:概括之辭,指「凡百君子」,語出《詩經‧小雅‧雨無正》:「凡百君子,各敬爾身」。心:指對兒子的希冀之心。奚:古疑問詞,何。特:獨。] [40: 可:合宜,好。] [41: 斯:此,這。]

其十日居月諸,漸免于孩[footnoteRef:42]。福不虛至,禍亦易來[footnoteRef:43]。夙興夜寐,願爾斯才[footnoteRef:44]。爾之不才,亦已焉哉[footnoteRef:45]。 [42: 日居月諸:語出《詩經‧邶風‧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意指時光一天天地過去。居、諸,皆語助詞。孩:幼兒。] [43: 這兩句是詩人告誡兒子應小心謹慎地處世,懂得幸福不會憑空而來,災禍卻容易招來。] [44: 夙興夜寐:早起晚睡,形容勤奮不懈。願爾斯才:希望你成才。] [45: 亦已:也就罷了。焉哉:感歎詞。]

【詩意】

我家祖先甚遙遠,帝堯之世稱陶唐。其後為臣賓于虞,歷世不絕顯榮光。

御龍效力于夏世,豕韋亦曾輔佐商。周世陶叔甚端莊,我祖由此得盛昌。

亂世紛紛屬戰國,衰頹冷落彼東周。鳳凰隱沒在林中,隱士幽居在山丘。

虯龍奔騰繞烏雲,鯨魚奔竄掀激流。上天成全立漢代,顧念我祖封愍侯。

赫赫愍侯聲威揚,命中註定輔帝王。英勇威武仗劍行,屢立戰功在疆場。

漢帝盟誓澤子孫,我祖受封甚榮光。陶青勤勉任丞相,先人功業得弘揚。

濤濤大河源頭長,茂盛大樹幹粗壯。群川支流共來源,眾枝雖繁依樹長。

時運有顯有隱沒,起伏盛衰豈有常?在我東晉鼎盛日,長沙郡公業輝煌。

威武英姿長沙公,功勳卓著道德崇。天子賜爵永世襲,分掌軍權司南征。

功成不居願辭歸,心明無須恃榮寵。誰說如此高尚心,近世能得再遭逢?

我祖嚴肅且穩重,謹慎善始亦善終。正直嚴明樹楷模,恩惠遍郡似春風。

可贊先父仁慈心,恬淡無為不求名。暫時托身於仕途,不喜不怒得失同。

歎我寡聞學識淺,仰望前輩難企及。自顧華髮心慚愧,孤身一人負影立。

刑罰罪過有三千,身後無兒數第一。我心為此甚憂慮,欣然聽你呱呱啼。

我子降生我占卜,皆曰吉日兼良時。為你取名叫做儼,為你取字叫求思。

溫和恭敬朝夕處,名字含義須牢記。孔子賢孫名孔伋,願你效法能企及。

癘病患者夜生子,急取燈火瞧仔細。凡百君子皆有心,並非唯獨我自己。

既見我兒喜降生,實願將來有出息。人們經常這樣講,此情真誠無假意。

日月如梭去匆匆,我兒漸漸會成長。幸福不會憑空至,災禍容易身邊降。

早起晚睡須勤奮。願你未來成棟樑。如你竟然不成才,休矣休矣我心枉。

【問題與討論】

古來文人筆下多有家訓之作,期勉子孫有為有德;請問,

1.文中最能反映陶淵明對兒子期勉的段落為何,其反映了作者怎樣的教育價值觀?

2.你最欣賞家族中哪位長輩,其懿行風範有哪些值得你學習景仰之處?抑或父母最常耳提面命的家訓為何,為什麼?

【延伸閱讀】

1.王文華:〈再見,模範生〉

2.水晶:〈沒臉的人〉

〈臺灣通史‧吳沙列傳〉連橫

1、 題解

本文選自連橫的〈臺灣通史〉。「通史」,指通貫古今、不限於一朝一代的史書。據〈臺灣通史〉書前凡例,該書起自隋煬帝大業元年(605年),終於割讓(1895年),故稱「通史」,體例則仿司馬遷〈史記〉,分為紀4、志24、傳60,共88篇,分為36卷,約60萬字,另附表目101項。

〈臺灣通史〉主要記載荷人、鄭氏、清代三百餘年之史事,是研究臺灣歷史的重要典籍,書中呈現漢族先民渡海來臺拓殖的艱辛,大正九年(1920年)由臺灣通史社出版發行。

〈吳沙列傳〉列於〈臺灣通史〉卷三十二、列傳四。吳沙(1731-1798年),福建省漳州漳浦縣人,乾嘉年間,率領閩、客移民入墾宜蘭,是漢人成功全面拓墾蘭陽平原之領導者,其妻為莊梳娘(1751-1808年),字勤慈,與吳沙同鄉,出身地方望族。在開墾宜蘭時,據說她曾協助醫治平埔族三十六社,事後這些平埔族人感念其恩惠,便提供土地,使得開墾進度增加了二圍、三圍。吳沙去世後,繼承遺志續開墾四圍、五圍。

今宜蘭縣礁溪鄉之「圓山公園」,曾設有吳沙紀念館一座,翻修後拆除舊館,然新館因經費問題尚未建立。

吳沙故居位於宜蘭縣礁溪鄉吳沙村開蘭路,為三合院式建築,正廳內供奉吳沙畫像,兩旁並有對聯「真成拓土無雙士,正是開蘭第一人」。吳沙墓位於新北市貢寮區仁里村澳底。吳沙夫人墓則在吳沙村內,村中有一所「吳沙國民中學」,以彰顯吳沙開發宜蘭平原之功績,另外,頭城鎮頭城開成寺奉有吳沙牌位。

2、 作者

連橫,字武公,號雅堂,又號劍花。臺灣府(今臺南市)人。生於清德宗光緒四年(1878年),卒於昭和十一年(1936年)。

連橫十三歲時,父親給他一部〈臺灣府志〉,並期勉他:「汝為臺灣人,不可不知臺灣事。」這對他後來立志為臺灣撰史,有著極大的影響。中日甲午戰敗後,滿清割讓臺灣給日本,更激發他強烈的民族意識。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主持〈臺澎日報〉漢文部,大力提倡中國文化。後攜眷至廈門,創辦〈福建日日新報〉,鼓吹革命。不久,報館被清廷封閉,遂而回臺,任職〈臺南新報〉。民國建立,自日本轉赴上海,主編〈華僑雜誌〉。民國三年(1914年),到北平國史館任職,因得盡閱館中所藏臺灣檔案和資料。是年冬返抵臺灣,開始整理所蒐集的臺灣史料。四年後,完成〈臺灣通史〉。民國二十二年(昭和8年,1933年),全家遷上海,三年後病逝。

連橫能詩能文,其詩大多批評時事得失,文風則平易而內涵豐富。畢生致力於臺灣文獻的保存,除〈臺灣通史〉外,還有〈臺灣語典〉、〈臺灣詩乘〉等。又校訂有關臺灣的著作三十八種為雅堂叢刊。今有〈連雅堂先生全集〉傳世。

3、 課文

吳沙,漳浦人,少落拓[footnoteRef:46]。來臺,居北鄙[footnoteRef:47]之三貂嶺;任俠[footnoteRef:48],通番市。番愛其信義,遠近歸之。民窮蹙[footnoteRef:49]來投者,則與米一斗、斧一柄,使入山伐木抽籐以自給。於是客至愈多。淡水廳慮其亂,遣諭羈縻[footnoteRef:50]之。林爽文之變[footnoteRef:51],全臺震動;及平,黨徒多北走,遁入山。同知徐夢麟[footnoteRef:52]素知沙有為,請大吏,檄[footnoteRef:53]沙堵守。沙既通番市,嘗深入蛤仔難[footnoteRef:54],視其地平廣而腴,可墾田。蛤仔難者,番地也,三面負山,東臨海,平原萬頃,溪港分注,天然沃壤也。自三貂嶺越山行,一、二日可至,然漢人鮮入者。乾隆三十三年,林漢生[footnoteRef:55]始召眾入墾,為番所殺。後或再往,皆無功。沙既議墾,謀於其友許天送[footnoteRef:56]、朱合、洪掌。之三人者,亦番割[footnoteRef:57]也。分募三籍[footnoteRef:58]流氓[footnoteRef:59],率鄉勇二百餘人前進,佃農隨後。嘉慶元年秋九月十六日,至烏石港,築土堡以居,則今之頭圍也。闢地日廣,番始驚怖,傾其族以抗。而鄉勇力戰,沙弟立死焉。沙既遭番害,竭智併力,不稍屈。乃使告曰:『吾輩奉官命而來;以海寇將踞茲土,為番人患,非有心貪而之土地也。且駐兵屯田,亦藉以保護而之性命爾。』番信之,鬥稍息。居無何,番患痘[footnoteRef:60],枕藉死,閤社遷徙。沙以藥施之,不敢食;強而服之,病立瘥[footnoteRef:61]。凡所活百數十人。群番以為神,納土謝。未一年得地數十里。 [46: 落拓,ㄌㄨㄛˋ ㄊㄨㄛˋ,行跡放任,不受拘檢。] [47: 鄙,ㄅㄧˇ,邊遠地區。] [48: 任俠,ㄖㄣˋ ㄒㄧㄚˊ,尚氣節有擔當而樂於助人。] [49: 窮蹙,ㄑㄩㄥˊ ㄘㄨˋ,窘迫。] [50: 羈縻,ㄐㄧ ㄇㄧˊ,縻,繫牛的繩索。羈縻引申為牽制、維繫。。] [51: 林爽文(—1788),清臺灣大里杙人,從事農業,是地方有力人士,大里杙附近天地會會黨首領。乾隆五十一年(1786)由於發生會黨楊光勛事件,官府遂至彰化縣積極查辦會黨問題,牽連到林爽文等人,因而林爽文號召天地會的成員,在茄荖山(南投草屯)起事,進攻彰化城,建元順天。林爽文起事後,南部的莊大田也在鳳山響應,一時之間驚動全臺。清朝三次派兵增援臺灣,甚至欽調精鍊大軍鎮壓。乾隆五十三年(1788)初,林爽文、莊大田先後被福康安所擒。] [52: 徐夢麟,生卒年不詳,字潤堂,浙江人,清乾隆朝官員,乾隆五十三年(1788)擔任台灣知府淡水撫民同知。。] [53: 檄,ㄒㄧˊ,軍中文書的通稱,用以聲討敵人、宣示罪狀、徵召等。] [54: 蛤仔難,宜蘭地區舊稱,或另稱「甲子難」,為「噶瑪蘭」(Kbalan)的音譯。] [55: 林漢生,漳州人,乾隆三十三年(1768)入墾宜蘭,後於該地落地生根,族人益增,成為宜蘭開拓的主力。道光十五年(1835),集全宗族之力,捐建追遠堂,作為族人團結、祭祀的中心。] [56: 許天送,宜蘭三星人,與吳沙的合作伙伴,出資招募工人興建灌溉用埤圳,即今日之「天送埤」。] [57: 番割,臺灣早期與原住民做交易的漢人,男性稱為「番割」。] [58: 三籍,即漳州、泉州、客家。] [59: 氓,古代稱庶民為「氓」。] [60: 痘,皮膚上因病所生的豆狀膿疱。如:「痘瘡」、「水痘」。] [61: 瘥,ㄔㄞˋ,病痊癒。]

初,沙將入墾,苦無資;淡水柯有成、何繢、趙隆盛聞其事,皆助之。沙所募多漳籍,約千人,泉人漸乃稍入,而粵人則為鄉勇。已而漳人蕭竹[footnoteRef:62]來游,沙禮之,為之畫策。二年,沙赴淡水廳給照。許之,與以吳春郁義首[footnoteRef:63]之戳。疏節闊目[footnoteRef:64],一切聽從其便。沙乃召佃農,立鄉約,徵租穀,刊木築道。沿山各隘,分設隘寮十一所,曰民壯寮,募丁壯以守。每隘十餘人,或五、六十人,晝夜擊柝[footnoteRef:65],行旅無害,故來者皆有闢田廬、長子孫之志。而沙亦歲入愈豐,以其餘力拓地至二圍。 [62: 蕭竹,福建龍溪人。喜吟詠,嘉慶三年(1798)從其友遊臺灣,窮涉至噶瑪蘭,吳沙予以款之。居且久,乃標其勝處為八景,且益為十六景。竹悉為賦詩。或論其山水,遂為圖以出,脈絡甚詳。時未有五圍、六圍,要其可以建圍地,竹於圖中皆遞指之,後悉如其言。蕭竹最早標舉蘭陽勝處八景,後又增為十六景,一一賦詩吟詠,可惜大半遺佚,今只存詩四首。蕭竹另撰有〈甲子蘭記〉一文,描述蘭地形勢及其見聞,具文獻價值。] [63: 首,出面檢舉告發或自陳罪狀。] [64: 疏節闊目,放寬控制之意。] [65: 柝,ㄊㄨㄛˋ,舊時巡夜人打更所敲擊的木梆。]

三年,沙死,子光裔無能,侄化代領其事。已而吳眷、劉胎、蔡添福來附,拓地至湯圍。番慮其逼,復時有戰鬥,互殺傷。化乃與番和,約不相侵擾。番喜。進至四圍,皆為漳人踞。泉人初不及二萬,僅得二圍地,民工衣食皆仰於漳。粵人忿,且諗[footnoteRef:66]泉人弱,起而攻。泉人與鬥,輒敗,將棄地走,漳人留之,更與以柴圍[footnoteRef:67]之六十九結奇立丹[footnoteRef:68]之地。化及三人者咸戒[footnoteRef:69]其眾,毋更進,而三籍亦相安矣。七年,人至益眾。漳人吳表、楊牛、林、簡東來、林瞻、陳一理、陳孟蘭,泉人劉鐘、粵人李先,共率眾一千八百十六人,進攻得五圍,謂之九旗首。九旗者,人各建一旗,立地上,以色為界。於是漳得金包里、股員、山仔、大三鬮[footnoteRef:70]、深溝地,泉得四鬮一、四鬮二、四鬮三[footnoteRef:71]、渡船地,而粵亦得一結至九結地;然泉人別闢溪洲一帶。三籍之氓雖各耕鑿防備,而皆奉化為義首;化亦能御其眾,聽約束,不敢犯。 [66: 諗,ㄕㄣˇ,知悉。同「讅」。] [67: 柴圍,街庄名,稱為「柴圍庄」,隸屬於四圍堡。大致與今日之白鵝村範圍相近。] [68: 奇立丹,宜蘭縣礁溪鄉的街庄名,稱為「奇立丹庄」,隸屬於四圍堡。該庄東北與白石腳庄為鄰,東南與抵百葉庄為鄰,南邊及西邊為六結庄,北邊為湯圍庄。] [69: 戒,警戒、防備。] [70: 鬮,ㄐㄧㄡ。三鬮,宜蘭縣員山鄉內之地域名稱,位於該鄉中部偏東南。其範圍大致包括尚德村、內城村、逸仙村西南部、湖西村東南端一小部分。] [71: 四鬮,宜蘭市傳統地域名稱,位於該市西南部,其範圍大致包括建業里、南橋里。早期聚落有四鬮一、四鬮二、四鬮三等地。]

九年,彰化社番土目潘賢文[footnoteRef:72]犯罪懼捕,率岸裏、阿里史、阿束、東螺、北投、大甲、吞霄、馬賽諸社番千餘人,越內山,逃至五圍,欲爭地。而阿里史番強,挾火鎗,漳人不敢鬥。謀散其眾,犒以粟,分置諸番而食之。阿里史番說,漸以火鎗易衣食幾盡,漳人始侮之,而番不能鬥矣。十一年,淡水漳、泉械鬥,有泉人走入蛤仔難,其族納之。復與漳人鬥,粵及阿里史諸番皆附。然漳人地大族強,與戰輒勝,遂併泉人地。諸番無所棲息,移往羅東,奉潘賢文為長,未幾又鬥。漳人林標、黃添、李覲各領丁壯百人,以吳全、李佑為導,夜度叭哩沙[footnoteRef:73],潛出羅東後突擊之。諸番驚潰。於是漳人復併有羅東。既而泉人請和,許之,乃自溪洲沿海闢地至大湖。粵人亦順伏焉。 [72: 潘賢文,彰化巴宰族(Pazeh)岸裡社番頭目,因爭奪通事職失敗,犯罪懼捕,嘉慶九年(1804)率領巴宰族之岸裡、阿里史社,道卡斯族(Toakas)之大甲、吞霄、馬賽社,安雅之北投社,以及阿束、東螺等中部平埔族諸社社民共千餘人,翻越內山,逃至蛤仔難。當時文獻稱為「流番」。吳沙率眾先數年入蘭,在此開墾。潘賢文這批「流番」到來,憑其人多勢眾,又挾火槍,欲與漳人爭地,彰人不敢鬥。時吳沙已死,姪吳化代領其眾,化因番人缺糧,乃「助之粟而散其眾」,犒以糧米,分置諸番而食之,番悅,漸以火槍易衣食,幾盡,於是形移勢易,番人已被解除武裝而不能鬥矣。十一年(1806)淡水彰泉分類械鬥,亦波及噶瑪蘭,泉粵聯合阿里史「流番」及當地土著,合攻彰人。唯彰人地大族強,又有火槍,與戰輒勝,蘭陽溪北土地除溪洲外,遂悉歸彰人所有。番人無所棲息,乃渡溪移往溪南今羅東地方,奉潘賢文為長。唯不久又鬥,彰人乃突擊羅東而據有之。] [73: 叭哩沙,三星鄉舊稱,或另稱『叭哩沙喃』,傳為當地噶瑪蘭語之譯音。]

先是海寇蔡牽之亂[footnoteRef:74],侵犯沿海。十一年春二月十六日,泊鹿耳門,窺府治,為福建水師提督李長庚所敗。遂北去,圖踞蛤仔難。眾懼,化謀拒之。夜集鄉勇數百,扼險要,又命諸番伏岸上。明日寇至,入市貨物,禽之,得十三人。牽怒進攻,眾斷大木塞海道,船不得入,久之乃去。十二年秋七月。牽黨朱濆[footnoteRef:75]犯雞籠,澎湖水師副將王得祿[footnoteRef:76]逐之,濆竄蛤仔難。大載農具,入泊蘇澳,將奪溪南地為巢穴。蘇澳為臺東番界,距蛤仔難東南,官軍固未至也。五圍頭人陳奠邦[footnoteRef:77]告急。知府楊廷理[footnoteRef:78]北上,與得祿合,會水軍勦之。濆苦無援,思結潘賢文為內應,而李佑亦陰通賊。廷理知,召賢文諭以大義,犒其眾。番喜,願效力。乃設木柵於海口,捕通賊者,佑懼逃賊舟。九月初九日,廷理自艋舺至五圍,召義首林永福、翁清和撫慰之,各率丁壯防守。而得祿舟師亦至蘇澳,合攻濆,大敗之。自是海寇不敢復來。是役化功特著,所部尤用命。事平,請以土地入版圖。大吏慮其險遠難治,不納。十五年夏四月,總督方維甸[footnoteRef:79]上其事於朝。詔可,乃改稱噶瑪蘭。十七年秋八月,設廳,置民番通判,築城建署,經劃地界。三籍之氓復日至,多至數萬人。洎光緒元年,改為宜蘭縣。 [74: 蔡牽,(1761-1809),一名作蔡騫,福建同安人。清乾嘉年間活躍並稱霸於台灣海峽,受眾人尊稱為「大出海」。後來遂於滬尾(今臺灣臺北淡水區)建立政權,年號光明,號鎮海威武王,並持有「光明正大」玉璽。建國之後,長期與清軍交戰,然而卻是先盛後衰,最終在一場海戰中徹底敗陣。] [75: 朱濆(?—1808),福建漳州人。家饒富,好結納,與盜通;鄉里欲告發之,乃帶領妻子浮海去。後為盜,有船數十艘,活躍於廣東沿海,故稱粵盜,而自稱「海南王」。與蔡牽相勾連,又各自為幫。嘉慶八年(1803)六月,牽劫台米數千石,分餉之,遂與合。八月,牽猝入閩,為水師提督李長庚所敗,怨濆不用命,濆怒自去。十二年,聞官軍會剿蔡牽於臺灣,乃由粵駛至竿塘,適牽逸出,僅存三船,乃與之合。九月,擊斃汀州鎮總兵李應貴於大膽洋,遂犯臺灣。南自鹿港,北上淡水,旋匿於雞籠港內,遭南澳總兵王得祿突擊,大敗,乃竄噶瑪蘭,與土番相結,大載農具,入泊蘇澳港,謀奪溪南地開墾。五圍頭人陳奠邦告急,知府楊廷理北上與得祿合,會水陸兵進剿,濆大敗,率十六舟突圍走。十三年冬,遇金門總兵許松年於長汕尾洋,中炮身亡。餘眾三千餘人,舟四十二艘,砲八百多門,由其弟朱渥率領,於嘉慶十四年向閩浙總督方維甸投降。] [76: 王得祿(1770—1842),字百遒,號玉峯,一號慎齋,諡果毅。臺灣諸羅縣(今太保市)人,清治時期著名將領,協助平定林爽文事件,擊潰朱濆、蔡牽等海盜勢力,並於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協防澎湖。官至浙江提督,加太子太保銜。死後追封伯爵,並加太子太師銜,為清治時期官位最高的臺籍官員。] [77: 陳奠邦,淡水金包里人,原籍漳州。嘉慶十二年(1807)秋,洋盜朱濆滿載農具,將入噶瑪蘭(今宜蘭)以踞。奠邦遣人走郡告急。至艋舺,得前知府楊廷理會攻蘇澳之信,遂與柯有成等募鄉勇、番目,引導官兵夾攻。事聞,有旨嘉賞。旋奉母入蘭,為街總理。十七年蘭城新建,奠邦率先結首。道光四年(1824),山匠滋事,購獲其首林泳春。通判高大鏞旌其廬曰「純孝性成」。里人曾疏其行誼於廳,未及核報而奠邦死,家亦中落。] [78: 楊廷理(1747—1813),字清和,號雙梧,廣西左江鎮署人,曾多次擔任臺灣清治時期的臺灣知府、臺灣道道臺。於任內設噶瑪蘭廳,驅走海盜朱濆,並平定天地會陳周全起事。今在宜蘭縣頭城鎮頭城開成寺內,奉祀楊廷理的長生祿位,名曰「特棟臺灣府正堂前任臺澎兵備道兼提督學政柳州楊號雙梧大人長生祿位」。] [79: 方維甸(1759—1815),字南藕,號葆岩,安徽桐城人(今樅陽義津鎮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進士,授吏部主事,升員外郎。有政績。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隨欽差福康安赴台灣平林爽文之亂。嘉慶十四年(1809)授閩浙總督。以母老乞養。嘉慶二十年(1815)卒於家。卒諡勤襄。著有《心蘭室稿》。]

蕭竹,漳之龍溪人,頗能文,喜吟詠,精堪輿術。以臺為海外奧[footnoteRef:80]區,必有奇山水足供游覽,遂從其友來,窮歷南北。至蛤仔難,時吳沙方闢斯土,客之。竹乃探形勢,標為八景[footnoteRef:81],且益為十六景,悉賦詩,或記述其山川脈絡。當是時墾地未廣,平原萬頃,溪注分流。竹於圖中凡可以建城築堡者,皆遞指之。後如其言。沙既闢斯土,至者數千人,力田自給。顧自恥化外,百貨鮮通,竹又為畫策,請入版圖。有司以土地遼遠,慮有變,不許。未幾竹卒,沙亦死,侄化領之,後從其議。 [80: 奧,幽祕、精深的。] [81: 案,為「蘭城拱翠、石峽觀潮、平湖漁笛、曲嶺湯泉、龍潭印月、龜嶼秋高、沙堤雪浪、濁水涵清。」]

陳奠邦亦漳人。來臺,居淡水之金包里。豪俠自許,與柯有成、何繪善,每有義舉,慨然為之。已而移居蛤仔難,與吳沙相結納。嘉慶十二年,海寇朱濆犯蘇澳,將踞為巢穴。居人或通款;奠邦聞,獨遣人走府告急。至艋舺,得楊廷理會援之信,遂促有成諸人募鄉勇,而自偕泉籍義首導官軍,水陸夾攻。濆敗走。事聞,賜緞袍銀牌,以旌其功。

蘭治初建,奠邦為街坊總理,努力任事。復率眾築城植竹,以底於成。道光四年,山匠林永春滋事,奠邦亦有功。事母孝,與士信,排人之難,濟人之急,有古烈士風。通判高大鏞[footnoteRef:82]旌其廬[footnoteRef:83]曰:『純孝性成。』里人曾疏其行於廳,未及核報,而奠邦死。家亦中落。 [82: 高大鏞(—1818),清朝官員,湖南人。嘉慶十七年(1812年)接替黎溶,擔任臺灣府臺灣縣知縣。] [83: 旌盧,即「結廬守葬」。古人遇父母師長過世,為表示對他們的敬愛與哀思,乃在墓旁築茅屋守靈。]

連橫曰:吾讀姚瑩[footnoteRef:84]、楊廷理[footnoteRef:85]所為書,其言蛤仔難之事詳矣,而多吳沙開創之功。夫沙匹夫爾,奮其遠大之志,率其堅忍之氓,以深入狉榛荒穢之域,與天氣戰,與猛獸戰,與野蠻戰。勇往直進,不屈不撓,用能達其壯志,以張大國家之版圖;是豈非一殖民家也哉?吾又讀謝金鑾蛤仔難紀略[footnoteRef:86],力陳廢棄之非,其言曰:『夫君子之居官,仁與智二者而已。智者慮事,不在一日而在百年;仁者之用心,不在一己之便安,而求益於民生國計。倘敬事以愛民,蛤仔難之民,則堯舜之民也,何禍端之有?』旨哉斯言,可以治當時之蛤仔難,且可以治臺灣矣。夫蛤仔難番地爾,勢控東北,負隅固險,得失之機,實係全局。使非沙有以啟之,則長為豺狼之域矣。然則沙之功不更偉歟? [84: 姚瑩(1785—1852),字石甫,一字明叔,晚號展和,安徽桐城人,。桐城派至姚鼐大盛,姚瑩為其侄孫,列名「姚門四傑」。姚瑩一生發揮桐城派「經世濟民」之思想,功績彪炳。曾三次來臺,首次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任臺灣縣知縣,兼理海防同知。道光元年(1821),貶調噶瑪蘭(宜蘭)通判。第三次在道光三年(1823)年,應臺灣知府方傳穟邀請,入募襄助。第三次在道光十八年(1838),任臺灣道,適逢鴉片戰爭爆發,姚瑩與臺灣鎮總兵達洪阿,同心協力,既平內亂,又五次擊退敵艦,成為鴉片戰爭裡,中國唯一獲得勝利之戰場,不意卻因人誣控「妄殺俘虜」,被褫職訊辦,貶謫謫川、廣,歿於官。] [85: 楊廷理(1747—1813),字雙梧,廣西柳州馬平縣人,廣西南寧府左江鎮署總兵「楊剛」之三子。性耽吟詠,十一歲應童子科,這年首次增詩試,他以「披沙揀金」題作七律,末兩句寫道:「世人只詡高聲價,那識良工費苦心。」學使陳桂洲拍案叫絕,大加贊賞。乾隆四十二年(1777),王懿修任廣西學政,發現楊廷理的才識,加以提拔,翌年,三十一歲的楊廷理以拔貢生入京都,朝考第一名,乾隆四十四年1(779),任汀州府歸化縣知縣,開始一生仕宦之途。乾隆四十六年(1781)改任福州侯官縣知縣,五十一年(1786),因官績卓異,奉陞為「台灣府海防兼南路理番同知」,五十二年(1787)赴北京「送部引見」完成新官上任的手續和程式,八月二十日抵台,任五品官。曾多次擔任臺灣府知府、臺灣道道臺。於任內設噶瑪蘭廳,驅走海盜朱濆,並平定天地會陳周全起事。今在宜蘭縣頭城鎮頭城開成寺仍有奉祀楊廷理的長生祿位,名曰「特棟臺灣府正堂前任臺澎兵備道兼提督學政柳州楊號雙梧大人長生祿位」。此外,在臺南市的總趕宮裡亦有供奉楊廷理的長生祿位,曰「署臺澎兵備道兼提督學政臺灣府正堂楊名廷理號雙梧之長生祿位」。] [86: 謝金鑾(1757—1820),字巨廷、退谷,晚年改名灝,福建侯官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嘉慶二年(1797)大挑二等,試邵武教諭,調安溪。嘉慶九年(1804)改調嘉義教諭,未及期而蔡牽倡亂,限鳳山縣,南北戒嚴,金鑾為嘉義知縣陳防禦之策,而部署以定。及總兵武隆阿率師至嘉義,而蔡牽已其黨去,武隆阿知其賢,一見如平生。蔡牽欲得蛤仔難為基地,謝金鑾著《蛤仔難紀略》六篇,詳其利害。書既上,咸以險遠為難,乃走使京師,上其書於同鄉少詹事梁上國。奏聞,嘉慶十四年(1809)正月詔命閩浙總督派員經理,乃設噶瑪蘭廳。至今利賴。秩滿內渡,補南平教諭,尋移彰化,復調安溪。不樂居官,作《教諭語》四篇贈諸生,質實切當,多卑近砭俗之言,山陽汪廷箴謂在《呻吟語》之上。嘉慶二十五年(1820)卒,年六十四歲。道光五年(1825)入祀鄉賢祠。謝氏喜讀宋儒書,畢力性命之說,尤重胡渭、顧棟高、任啟運、方苞四家書。其說經,不事章句訓詁,善用經傳之說,主忠信篤敬,身體力學任官安溪時作《泉漳治法論》,就職嘉義時著《蛤仔難紀略》,文章經濟有名於時。並與鄭兼才合輯《續修臺灣縣志》八卷。另著有《二勿齋文集》六卷、《論語續注補義》四卷、《教諭語》四卷、《大學古本說》,又刻其故舊之詩曰《春樹暮雲編》,俱行於世。]

4、 問題討論

1、 吳沙雖非首位進入蘭陽開墾的漢人,卻因為開墾功績,被列入〈臺灣通史〉中。如果你是史家,會用何種評價來看吳沙開墾蘭陽一事?

2、 如果真有時光隧道,你最想回到歷史的那個時空?以及向哪位歷史大人物致敬和學習,為什麼?

3、 「夢想」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有那些夢想促使讓你鞭策自己去想要達到?

4、 拓展生命有千百種方法,看過這篇文章後,你有不同於以往的看法嗎?如果有,你想改變的地方是什麼?如果沒有,你所堅持的觀點是什麼?是什麼原因讓你堅持不變?

〈魚骸〉/黃錦樹

【題解】

〈魚骸〉選自〈烏暗暝〉,是黃錦樹於1995年創作的短篇小說,也是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魚骸〉的風格沉鬱頓挫,敘述一位旅台馬華學者的現實景況與往事追憶,不僅追問海外華人的原鄉想像與身份認同,同時也反映其困惑與危機。〈魚骸〉故事怪誕且充滿意象,通篇寓文化政治於筆墨之中,同時散發熱帶氣息與神秘氛圍。本篇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第十八屆短篇小說首獎。

【作者】

黃錦樹(1967-),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著名作家及評論者,現任教於國立暨南國際大學。黃錦樹筆鋒銳利,王德威稱之為「壞孩子」。九零年代,黃錦樹的文學批評與論述,涉及馬華文學發展以及馬華文化,因而在馬華社會引起不小的回響,有人為當時的這種連串反應統稱為「黃錦樹現象」,著有〈烏暗暝〉、〈魚〉、〈火笑了〉等。

【課文】

光緒二十有五年,歲在己亥,實為洞陽出龜之年。

羅振玉〈殷墟書契前編•自序〉

甲骨文字清光緒戊戌、己亥間始出於彰德府西北五里之小屯。

王國維〈觀堂集林〉

此地埋藏龜付前三十年已發現,不自今日始也。謂某年某姓犁田忽有數片隨土翻起,視之,上有刻劃,且有作殷色者。……土人因目之為龍骨,故藥鋪購之,一斤才得數錢……購者或不取刻文,則削之而售,其小塊或字多不易去者,悉以填枯井。

羅振常〈洹陽訪古記〉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者,仰則觀象於夭,俯則觀法於地。……而神龜負文,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依天地之法象,以畫易之卦。依類象形,初造書契。

董楷〈童溪易傳〉

龜生於草野深澤。

褚少孫(補)〈史記.龜策列傳〉

烈陽曝照的正午,四野靜悄悄的,正是工人回家休息、蚊納稍歇的時刻。沼澤深處有烏嗚蛙叫,大爬蟲的腹部悉悉索索的摩擦著草莖,猴群次第躍過稀疏的樹。水面勉強浮著給草葉切割成零亂碎片的日光。緩慢的步伐一路踩斷枯枝,他來到草澤畔。

穿著長統靴,長褲,長衣,連脖子、額頭也纏著濕巾:戴著白色手套拎著棍子的手徐緩的撥開迎面橫著的草。大部分的草葉和莖都銳利如刃,要不則長滿尖刺。一不慎便觸膚生疼,馬上留下淡淡的血痕。風也可以助長它們的態勢,密密麻麻的刃葉胡亂打來。一舉步即陷落,踩著了軟泥,隔著靴子仍覺掛異樣的冰涼。被吸著的腳艱難的連靴子一道拔起,跨出下一步。水愈來愈深,淹過了靴,濕了褲子,及腰。他乾脆俯身於水中,雙手輪替抓著水涘的草莖,半爬半游的深入。因他的來到而自水涯「逢」聲落水的或者是青蛙田雞,大大小小的四腳蛇,要不就是常見的草龜。許多回,他看見牠們自水中警覺的露出頭來,眼一轉便快速沉入水中。

沿著自然的水道無目的的往深處去,漸漸腳已踩不著軟泥,腐植質飽滿的黑水見不著底。他以自己習得的狗爬、龜潛、蛙蹬……等等混雜的姿態緊靠著岸邊前行,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彎,見過水獺外貌凌亂的巢和牠們遙遙的警戒,大若鱷魚的四腳蛇冷冷的凝視,草叢頂端蓬亂的鳥巢,……在一處令人眩惑的所在他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堆積如山的巴掌大的龜殼像棄置的古樸陶碗,彷彿是龜之墓場。竟還有三五隻那有他身軀的一半大、原始森林才有的大陸龜遲滯爬行……。

•弟弟寄來的信:

「大哥的骸骨找到了,由於長期泡在水裡而長滿綠色的水苔。母親十分傷心,好緣大哥剛故去似的。……」

母親八十二歲了,屬狗。大哥一九三五年出生,一九五二年失蹤,-九九二年證實他死於失蹤之年。

逐漸昏沉下來的日色,流金璀璨,空有光芒盛無一點熱力。金色餘光斜照在藍色信箋上,傾斜無力的字跡卻好似鬆開了久經壓縮的歲月,令他陷落在某段在記憶裡埋沒的時問裡。鎮壓信箋的是一塊骨節似的褐黃色小器物,承接著沒日餘光。冬日裡難得的一個好晴天轉瞬將逝。天氣預報說,又一波寒流將至,渾身關節打午後開始就無聲息的幽幽痠疼起來。歲月啊歲月,遲來的綠色的白骨,竟是母親數十年等待的報償?那曾經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被現實摧毀之後,她是否承受得了這一波憂傷的襲擊?

「……這些日予以來,母覲對你的惦念日深,也許是對長子的哀思衍生為對久在異鄉的次子的思念罷了……哪時候有空,可以回鄉一聚呢?」

到底也有許多年沒回去了。-個地方住久了,不免對它產生嚴重的依賴。生活方式、生活圈子、生活步調甚至連生計都幾乎被決定了,並沒有比一棵庭院之樹自由多少,只是較不易自覺罷了。

隔著研究室的窗子,敍躺在油褐亮的藤椅上,中庭的花樹不論櫻桃杏李,無不枯禿;待春日來時,花朵的繁盛總是先於枝芽,繁花的驀然綻放總是令來自熱帶的他驚艷不已——如這異國冬季刺骨的寒涼——雖然多少年那樣過去了。常綠的大榕樹佔據了中庭近半的天空,不論嚴寒還是酷暑,一逕威赫赫的,在地底下恐怕更全是它的版圖:有一天,甚至當他在老舊破蔽的圖害館裡翻究舊籍時,竟也發現它的鬚根悄悄的穿行於腐朽的磚石與石灰之問,不知何時它們微小尖銳黃嫩的細部已如觸角那般探向即將自行瓦解的老舊書籍。圖書館年久失修的壁面與天花板均已有多處受潮剝落,數十年來不論白日黑夜如幽靈一般畏縮著身子遊走出入終年陰涼的其間,卻始終未曾察覺牆內緩慢延伸的生命。日末之景,斜光裡,研究室中浮塵流轉,恍若大霧飄茫。牆上掛著幅臺靜農先生的行書,是臺先生晚年一寫再寫的向秀的〈思舊賦〉,沉鬱憂結,老榕盤根。

研究室內一櫃櫃一櫥榭的書,泰半是舊籍,廿五史,十三經注疏,百子叢書,甲骨文字集釋,金文編,貞松堂全集,觀堂集林,郭鼎堂文集,說文解字詁林,金文詁林,董作賓全集﹐……矮几上、角落裡也全都是書或文件,一架電腦、一台印表機、熱水壺、茶具……。書櫥玻璃後是幾個似真似贋的古中國石器時代的骨董,神話造型,蠻荒異獸。幾幅比巴掌略大的相框,泛黃的少年及枯瘦的老夫婦黑白肖像,彩色的全家福……。六、七尺長的辦公桌上,黑色的撥碼電話,一幅完整龜般,巴掌大,背甲

和腹甲由甲橋相連著,背甲灰褐色,腹甲黃褐,兩面都銘刻著裂紋般的字跡,背甲無字。他無意識的把玩著,在掌心,像盤弄古玉那般的盤著,掀開,合上,復掀開。背甲內側白色的脊骨浮凸,因年深日久而微黃,龜背九宮八卦,隱契河圖。而殘陽鍍以一抹遠古的輝煌。廊外的方向,那口紀念老校長的銅鐘又噹噹噹噹的連串響起。撥個電話回去?說今晚不回去吃飯了,「要熬夜趕篇論文,趕在截稿之前。」

日光初照的晨曦,樹林裡殘餘的夜霧加速稀釋,氤氳吞吐,宛如是大地的調息。

醒來時睡外側的長兄不知何時已離去,只是床板仍然溫溫的。推開窗,潮濕的霧氣驀然迎面撲來,長兄瘦長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在無表情的樹幹間漸漸遠去,朝向日昇的方向。他那麼早起來幹甚麼?

之前一戒以為他是到林中幫割膠的父母的忙,有一天竟聽見他不客氣的回絕父母關於幫忙的請求,他語氣強硬的說:「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繼而是父親夾雜著威脅與驚恐的厲喝:「啥咪代誌『更加重要』?你唔驚抓去死?」及往後日子裡母親在任何可能時機與長兄的竊竊懇談:「……你是大的,給你讀書,要做小弟小妹的榜樣啊。……厝內大小,將來攏得靠你,莫走錯一步。」而長兄若非悶聲不響,就是以青春期慣常的憤懣,用發音刻意標準、彷彿學自某方廣播的北京話回敬:「要是每個父母都像你們那樣想,國家民族哪會有甚麼希望?」因而在父母憂愁擔心的臉上直覺的意識

到他是在祕密的做著甚麼父母反對的危險事情,也誘發了他的好奇心。

有一回他惺忪醒來,朦朧中只見大哥在燈影裡整理一些紙張,姿態十分莊敬專注。霧氣從板縫中被燈火吮進,在他再度閉上眼時,聽到輕輕的關門聲。又一回,他想偷偷跟去,卻被預先攔下,大哥說:「你還太小,等你再大些再說。」

那一天他終於捺不住好奇心,克制住深濃的睡意,遠遠的尾隨而去。只見初日從地表浮起,先是偌大的一顆鹹蛋黃,一吋吋的往上浮昇,大霧衝湧,大哥他最終消失在那一片廣大綿延數十畝,覆被著各種熱帶植物的沼澤的水邊,消失在一片煙水茫茫之中。稍頃,四下流竄的霧盤桓、隱遁於日光所未及的暗角,驀然朝陽變顏,朝紅退卻,萬道光芒迸射。在霧欲散未散之際,在他寒意的睡眼中,突然瞧見幢幢身影忽昇忽落,一串串爆竹似的巨響,況雜著沉重的踏水聲,青亮高亢的慘叫聲,彷彿就發生在水邊,或沼澤的深處。他感覺某件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而且很可能就發生在夜夜和他同寢的大哥身上。爭大了驚恐的眼,肩背使命的貼著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做甚麼事。自霧中走出十幾位紅頭綠衣的士兵,在水邊踩下電重疊疊的腳印,鐵打似的臉上盡是殺氣,肩挎著長鎗。有幾位士兵兩人-組的倒拖著獵物的腳,一共拖出五具兀自冒著鮮血的屍體。他不敢趨前,只是一逕的瞪大了眼睛,看:也不知道是希望還是極不希望從中辨識出不久前走進霧裡的那人。士兵發現了他,其中-位惡狠狠地朝他跨來,卻被另-位帶頭模樣的喝止。那人用他不懂的話問了幾句,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一逕的貼著樹,緩緩坐下。

沒多久,視野更為開闊之後,附近1些住戶及正在附近工作的人都趕來了,目瞪口呆的往水邊的屍首及滿地的鮮血張望。父母親率先趕到,搶到屍首前,一一重複的掀翻,而緊繃的臉方稍見放鬆。及至發現瑟縮在樹頭上數十處遭紅螞蟻嘰咬兀自不覺的他,臉色又轉為慘白。

「你安怎會在這?」

「……」

「是不是你大哥……」

而母親含著淚水飛快且用力的以頭巾拍去他身上的螞蟻,父親低著頭支支吾吾的向士兵們詢問。後來經過家人的譯述,才知道其中一人在亂鎗中逃走。軍警之後廣泛的佈線搜查,依舊一無所獲。其中的幾具屍首,證實是他大哥的同學,均為當地共黨青年團幹部。沼澤中發現的一問簡陋的高腳屋,事後被付之一炬,一艘小舢舨,也被沒收。

那年他剛要進小學,而大哥高二升高三。

長兄再也沒有回來,也沒聽說有人見到他。屍體也一直沒有找到,所以他在警方的紀錄裡只記載著「失蹤」,沒法辦理死亡證明,並且一直在通緝中。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幾乎每年都有便衣來向父母追問他的下落。

落籍於斯三十載,最小的兒子年歲也比印象中的大哥大上一截。然而做為那個時代的兒子的大哥,雖然來不及長大而容顏青嫩,卻也來不及腐敗而志氣飽滿。那種信心滿滿而嘴角緊抿,目光迫人的少年神情,他此生再也不曾見到。解嚴以來從頭開始學步的學運,校園中懸掛的白布條,校門口前持擴音器叫囂演說的大學生,不知怎的都予他一種幼椎之感。也許,要不是長兄的綠故,他幾乎也可以算是那個時代的兒子吧。

小學六年,校內平靜,校外風起雲湧。幾乎每天都可以見到被擊斃而陳屍示眾於大街上的青年,幾乎都是華裔。午後陣雨式的示威,果跡未乾的白布條,揮舞著的小紅杏,軍警的哨聲,街頭的逃竄。他已習慣於審視那些肯年的臉孔——不論是生者還是死者——許多年後他才知道,在他自己也並未了然的無意識裡,是期盼和那猝然的失蹤者不期而遇的。許多年裡經常做著同樣的夢,床的外側觸手生溫,少年在燈下寫字,門開了,一條遙遠的黑暗之路,霧茫茫,藍色螢光浮沉,一曳而過。少跨出門檻,他想喊,口中無聲;欲起床,卻宛如被釘著,動彈不得。

那是一個熱火焚身的年代,曾經自日不落的大英帝國行將日落之際,束方古老巨龍始經退皮換血,所有生長於南方的華族子弟都深受鼓舞,紛紛自詡為革命的兒女。

是的,他們把自己的鮮血當時代的燃料。自命為異鄉千里的幼龍,以為人生不過鮮血與白骨,如此而已。那是一個燃燒的年代,衝突的年代。長兄先發的事故致使家人嚴密的守護著他的成長,叮嚀再叮嚀,告誡復告誡,甚後來不惜舉債把他遠遠的送到另一個異鄉——台灣——以讓他沉穩於時代的狂飄之外。

而小學三年級那年,政府把他膠林中的家劃入黑區,和許許多多膠林中的住戶一樣,被迫遷往小鎮邊緣政府劃定的「新村」內,原有的木屋被-把火燒了,以杜絕馬共的後勤物資及免於成為他們現成的藏匿之地。每天凌晨,每一位工人在離開鐵絲細、鐵蒺藜圍成的「新村」的關卡往林中工作時,都得經軍警嚴密的檢查是否夾帶違禁品(彈藥、傳單等)或過量的食糧,返回時亦然,搜出任何帶有文字的紙都會令他們惹上大麻煩。中文字,在那個時代,像符咒-樣充滿神秘的魔力。

在長兄失蹤的前一年,已斷斷續續的教會他認識-些方塊字,自家的姓,自己的名字,父母兄妹的名字,報章上斗大的「南洋」及「星洲」等等,也經常指著報章上寸許大血紅的頭版標題字中的「中國」要他牢記,肅穆的告訴他一涸遙遠、古老大陸的故事,要他長大後無論如何要以身為「中國人」為傲,而他的志願,和其他那個年代的兒女一樣,也無非是有朝一日回到那古老大地的長城、長江、黃河、大草原去遨遊,「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祖國的石頭上」,他說。因而有許多年,他-直以為大哥他潛逃回他的中國去了。他天真的以為,那片不知底蘊的沼澤也許裡頭就有通向長江黃河的祕密通道,長兄像一條幼龍那樣游回去了。僅管如此,大哥夢想中的神州,他是一次也沒去過,也從來沒想過要去。在解嚴之後,妻子兒女岳丈岳母及同事們全去了不止一次,他還是默默無動於衷。雖然他對老中國的骨董有極大的興趣,也以老中國文化符碼的研究為畢生的志業,對岸各大學術機構或同行以私人名義寄來的邀請函(邀請出席研討會、演講或其他各項合作)均一概不予理會,半公開管道流進來的大陸專業書籍,倒是買了不少。最遠他只去到香港。開會,買書,買些古玩,而獨獨鍾情於

號稱是石器時代或夏商朝玉製或石製的古樸刮削器。這一切並非源於政治考量,而是基於更深層的情緒。

中國啊中國,它是致長兄及多少時代兒女於死的詛咒呵!

沉浸在黑暗裡他默默叨念。多年以來許多事情他都瀨得去想,日復一日,許多日子都一再重複。每日大部分的時問都花在「溫故知新」一一重讀古籍一一仔細的比對異代的注疏或版本,尤致力於先秦;再則是一再瀏覽考釋臨摹未識的上古文字。讀論文,國內外及圖書館中對岸的學報,記劄記、摘要心得,偶爾參加論文發表或講評,給大學生與研究生上上課。學生來來去去,一屆畢業了,下一屆新生又來,如此循環不息,常一晃四年就過去了。也常碰見來自大馬的僑生,他們也幾乎都知道他的「同鄉」身分,然而他對他們的態度既不特別熱情也不特別冷淡;不會像某些心態有間題的老師專挑僑生來當,也不像某些特別熱倩的老師逢年過節必請僑生到家裡聚餐,他對同鄉的冷淡,連妻子都看不過去,抱怨了許多回,「也不想想以前你的老師是怎麼對待你的!」她說。而他一貫的一言不發,若有所思。久了,也不再有人想去勉強他,而他也毫無改變的意思。有時遇到特別用功的學生,也曾令他想破例以待,然而長久的習慣所形成的心繭令他那第一步總是跨不出去。稍一遲疑,他們又畢業了,眼睜睜看著他們回鄉去,也不可能再和他聯絡。不止一次他被那些小同鄉質問:「為甚麼不回去?為甚麼不為更需要你的地方多貢獻一點心力?」他的反應都是一樣的低調,沉思良久,沙沙的回答:「回不去了。還回得去嗎?」不管對方再說甚麼,他都一逕的搖頭,最多再加上一句:「龜雖產於南洋,龜版卻治於中原。殺龜得版,哪還能還原?」

這些話,在一屆屆的小同鄉畢業回去傳播之後,早已流傳甚廣,許多新同學之所以向他發問,不過是為了證實傳聞是否半句不差,後來他也漸漸知道了這回事,學會了默不作聲。旅台大馬同學會邀請他演講座談或參加他們的文學評審,他一次也沒答應;母校、董教總、大馬全國華團聯合會、留台聯總等機構邀他出席「馬華文學的未來」、「中華文化與大馬華社」、「廿一世紀的大馬華人文化」之類的演講研討不下數十遭,他連回絕的信也懶得寫。甚至老家也很少回去,數十年來還回不到十趙。每一次回去,越到後來,與父母弟妹猶如枯木相向,只能聊幾句最簡單的家常,此外便是默默相對。

「身體好嗎?」

「好。」

「錢夠用嗎?」

「夠。」

所有關於他生活的細節,都靠著妻子的轉述,而老家的種稱,也都從她口中探出。長久謀食於異地,謹慎的求自保已成為他無需思索的求生守則。那一個雖然封閉但至少「安全」的世界;他沒有野心,不討好人也不得罪人,沉默寡言,以寡慾木訥的方式選擇性的拒絕這一個圈子內數不完的酒會、餐會;宴會中可以拒絕的,不論是黨國的、圈內大老的、師長、同行、同學、還是學生的……為了合理化他的退縮,長久以來,認識他的人都曉得他對酒精過敏,連啤酒都不能沾唇:怕老婆怕到近乎可恥的地步,即使老婆說地球是方的他也不敢說是扁的;對政治極端敏感及冷感,任何在他職業所規定之外的簽名要求他都敬而遠之,不論是環保還是挽救某位學習激進的學生使免於退學。他知道存活於人世沒有人可以免於多餘的批評,況且是安身立命於這樣一個窄小封閉的世界,與書為伴,與文字為伍。每個人的背都鐫滿他人的尖刻譏評。書呆子,老蠹魚,古櫃,南洋龜——等等,手握龜殼已是他個人的形象標籤,兼之長久的畏縮造成的微微駝背、長期凝視染塵多寄生蟲的古籍而嚴重近視,眼袋隆腫及粗糙如沙、低沉卻又細小的催眠嗓音,令他也不禁覺得自己是隻未老先衰的烏龜。彷彿未曾年輕過,楚天生的蒼老、憂愁,苟存性命於亂世。他似乎早已屬於這前台北帶大、前日本帝國仿歐陳舊建築暗影的一部分,就像這古老建築暗處所有的寄生者。

漆黑的夜裡,傳鐘再度敲響。老校長的幽靈又出來走動了。多少個隨國民政府撒退來台的文史學者在這座幽黯的大樓裡渡其餘生。他們在大亂之中來到這裡時差不多就是他現在這個年齡,他們屬於那個大格局的時代,或多或少的都沾上一些那個時代的氣勢。舊學的底子,彷彿是他們先天的優勢,剛剛進入這個世界聽他們的課時簡直有點目瞪口呆。這不全然是由於他們南腔北調的嗓音,而是那幾乎沒有邊際的記憶一一從晚清、他們成長的民國,穿越明、元、宋、唐以迄魏晉南北朝、兩漢先秦周商,所有的知識都化為掌故,且如說故事者那般的感悄投入,說古人如見其人,言古事如親臨在場。他們都是通靈人,上課猶如簡化了的祭典和演出。源於他的南洋身分,老先生們也對他照顧有加,常談起那個時代的種種情事。除了與其他同學一樣常和老師一道喝茶喫飯、到老師家上課、聽他們談史論文之外,老師們也常對他噓寒問暖,甚至補充他知識上的先天不足。於是在他的記憶裡便充滿著他們的聲音與身影,家長般的溫暖;這一切,在他們一一物故之後,也都化成了幽靈的身影,夜夜飄浮在這座衰頹的建築。每天夜裡,他幾乎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十點以後聽到校工使勁「砰……砰……砰……」的次第關上每一扇門窗,在所有的人都回去的午夜,剩下的就只有他一個人獨自守在這座修道院,與幽靈為伍,傾聽他自己的腳步聲回響在空洞的長廊,回音追逐著回音,嬉戲於無人的夜;老榕的根鬚絲絲的向所有可能的存在間隙探路。

確實,那是他的祕密之一。有好幾回,祖籍湖南的外省籍老校工意味深長的向他探話,問他半夜裡在煮些甚麼好吃的,怎麼味道那麼怪,是在烤甚麼還是蒸些甚麼;偶爾晚歸的院內同事也曾向學校抱怨午夜的學院裡有怪味,令他不敢太頻繁的進行他的實驗。

許多個冬日的早晨或黃昏,只要大致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守候在醉月湖邊觀察那些爭相疊在同伴背上曬太陽的烏龜的他就會以非常快速的手法網起一隻他的獵物,藏於研究室,在夜深人靜之時悄悄的做起「實驗」。

「實驗」並不複雜,首先是燃起一根香煙,煙頭往龜尾一燙,在龜頭伸出的一瞬問手起刀落.先斷其頭,再斷其四肢和尾部,切開上下甲之間的肌肉。有時只需刳去它的肚腸(以免殘留的龜糞礙事),即可置於烤箱內烤食,十分鐘內即可以聽到清脆的「卜」的-聲龜語;或於電鍋內清蒸,吸其清湯。他的目的為的不僅是吃,同時也是為了取得龜甲。吃完後,可以把龜甲留下,洗淨,陰乾,置上數日。之後,刮去背甲表皮的膠質鱗片,刮平鱗片交疊處的紋路,並把高低不平處削平,再將它鋸開成兩片,用不同號數的砂紙把它磨平磨滑,品亮晶亮如玉石。接著,用鑽子在龜貝上同樣的部位鑽孔,以便穿繩成冊:用鑿子在上頭鑿出淺孔,以便卜灼之用。往往在深更人定之時,他就可以如嗜毒者那般獨自享用私密的樂趣,食龜,靜聆龜語,暗自為熟識者卜,以驗證這一門神祕的方術。刻劃甲骨文,追上古之禮驗……。

寒風惻惻,窗外竟飄起雨來。

被圈在新村數年,住著和膠林中類似的鐵皮木屋,竟然也在小鎮邊緣落了戶。小學畢業那年,國家在-個民族的歡呼與另一個民族的愁雲慘霧中獨立,中國在一夜之間變為外國。所有移民的第一代在驚恐中度日,青年在沸騰。擔心下-代可能沒有機會學華文的父母毅然的把他送進華文中學,雖然哪裡頭紅雲翻滾。

在高年級學生臉上,他再次看到他大哥那種亢奮,感受到他/她們體內不斷升高的溫度。他們長於演說,擅長發言,往往集體行動,即使是選一個班代表、參加一場籃球賽,也看到強大的組織運作。頻緊的讀書會屢次向他招手,他都藉故避開。初中二年級那年,同班一位喚做「長白山」的男生主動向他伸出關懷之手,不止在功課上幫他解決了不少間題,也頗關注他經濟甚為困難的家境,動用他的團體資源,為他爭取校內僅有的工讀機會。自然,他邀他去參加他們的讀書會——有時設計為郊遊、營火會、遠足、慶生、端午或中秋晚宴,或任何可能想僭出來的名目。礙於情面,他只參加了與中華文化或文學有關的,唯一的目的也無非是希望至少能借得幾本書來讀讀——他可是-本藏書也沒有,空蕩蕩的圓冉館裡也沒有多少本圖書。

他們不知道打那兒弄來的出版品,魯迅、胡風、巴金、茅盾、郭沫若•……等人的小說、散文、詩及雜文,他胡亂的讀著。藉著這些讀物,「長白山」很有耐心的向他解釋了農民起義、階級鬥爭的道理,令他動容的敍述了鴉片戰爭以來苦難的中國人民的歷史:指著各種畫報封面的彩色照片,教他認識當今中國政局的領航人,-張張黃土一般赭厚的臉孔;瑰飽如千年龍骸由高角度拍攝的古長城,日落金光閃閃的黃河,三峽天險長江,領唱高亢如軍歌的「民謠」,一首首刺激腎上腺素分泌。模倣某人的語氣和姿態吟誦: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長征,美帝,豬仔,革命青年。「長白山」陸續的給他上一課近代史,企圓賦予他的存在一種使命,一種抽象的理念中的位置,及一稱歷史的厚度。他靜默、存疑,卻也漸漸的留意每天報上的新聞,聽他們對李光耀和陳禎祿的各種批評,卻彷彿有點自閉式的一直跟不上他們要求的反應速度。從來無法加入爭辯,無怯參與討論,面對問題時總是先來-段長長的無意義的沉默。一日,「」嘆口氣說:「看來你沒法做時代的兒女。」許多年後他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他注定是-個時代的落伍者。然而當時他卻感覺到,組織準備放棄爭取他,也讓他鬆了-口氣。

組織性的熱情冷卻了,在私底下,「長白山」卻沒有因而冷淡他,只是不勉強要求他做他不可能去做的事,而是順著他的性向,給予看書的便利。然而在任何可以利用的機會,他都不忘灌輸民族大義,以及抽象的歷史唯物論。在另-個偶然的場合,同樣的在「長白山」(也許是因為見他看書過於專注)嘆了口氣說出「也許你注定不是這個大時代的兒女」的下半句:「你大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革命志士!」而令他突然失去慣常的冷靜、逆轉-貫的慢半拍,而變顏,顫抖,扯著對方的上衣,-個字-個字的咬出:

「你,認,識,我,大,哥?」「長白山」卻搖搖頭,「冷靜點,」他說。

「他的事我們都知道。」

「他,現在,在那裡?」

再度搖搖頭。「我們花了許多時問去找,全無線索。事發後他再也沒和組織聯絡。」

鬆開手後的他說了聲對不起,頹然坐下,沉默良久。

他清楚的記得那時他們是在一片山坡地的高處,-問華文小學校園內,一裸高大的相思樹下。細碎的黃葉,蜷曲的豆莢,血紅的相思珠子晶亮晶亮的灑了一地。開闊的視野,可以俯瞰近四分之一的小鎮,黃昏裡新村家家戶戶鐵皮鍍上金黃,平靜的街,久久才有一輛車子緩慢的駛過。屋前細小的人影,水溝,椰子樹,像一張昏沉的舊照。

「我大哥他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聽到自己的喉間發出冰冷的聲音。那聲音彷彿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標誌青春期性徵的喉結本身。沒有人回答,聲音流失在空蕩蕩的時代的間隙中。

「長白山」在中學畢業前夕因某件案子和-群和他-樣年少的同志被警方逮捕,驅逐出境,自願被遺送到中國去,從此再無音訊。遠赴異鄉,成年以後的他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這諸多的往事(即使是結婚多年的老妻),在那麼樣的-個沒有安全感的時代,封閉記憶的殼可以免去許多的是非。

即使是老家的事,在她親臨造訪之前,妻子所知也十分有限。她一度以為他是家中的老大,一直到有-天不小心瞥見家書中的「二哥」才曉得事有蹊蹺。他的解釋十分簡單直接:「高中三年級時死於意外。」她只知道他的「老家」就只有「新村」中那楝矮房,至於他成長期間的左派氣氛,可是隻字未提,諱莫如深。

在心裡,他一直把「長白山」視為是他大哥的延伸與替代,對他的一生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高中生涯的某-天,他從「長白山」那裡獲得-本殘缺的書──說是「一本」其實不過數頁──在那被白螞蟻啃蝕的殘餘,他第-次讀到關於殷商龜甲的記載。關於它出土的片段描述、特微、數量等等。「長白山」適時的旁白:「甲骨文、敦煌遺書、恐龍的骸骨的大規模發現,都在祖國最為風雨飄搖的危機時刻,也都大多為帝國主義所掠奪。」不管時局如何,這些記戰總令他著迷不已。

殘頁中有一段談到一九二九年秋季,中央研究院在小屯村北方大連坑南段長方坑中挖到四塊大龜版,後來被董作賓先生命名為「大龜四版」,據學者參考GRAY氏大英博物館龜類誌,證明它們和現今產於馬來半島的大型陸龜是同種,而不見產於中國本土。換言之,它很可能是來自遙遠的熱帶南方的進貢。然而那是在三、四千年前啊!

這-發現令他興奮莫名,雖然自己也說不上是因何興奮。也因為這段機緣吧,幾年以後他在台大中文系第五研究室面對黑色的甲骨拓片、殷褐色的甲骨碎片時,竟有一股難以壓抑的狂喜。龜甲出土經風,兼之戰亂運轉的震盪,罕能保持完整,盡皆散為古老拼圄不規則的局部。有的碎片上仍可以清楚的看見微細而有意義的刻紋,殘缺或完整、已識或未識的象形文字。

在黑暗中以大拇指輕輕的撫摸龜腹甲上他親手刻上的字,仿如模牌的老賭徒,對符號的質感有-種親切的體會,常令他想起那極不願去回想的、年少時每常神經緊張就會重複做的一個令他甚為不安的夢。

夢的原型是一樁真實的事件。高中的某一天,某戶遷返膠林中的住戶在凌晨時刻遭受到武裝攻擊,一位他熟識的、年齡和他差不多的少年當場被格斃,鮮血淋漓的死在床板上。驃到消息後他趕到現場,屍肥仍審在原來的位置。狙擊者撬開死者的窗子,隔著蚊帳開了十幾槍,受害者當場斃命。依當時慣常的殺人手法來看,是遁入林中的馬共分子幹的,死者被視為是反叛分子、告密者。而在-般人眼中,死者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激進分子。這令所有的人都困惑。

是夜,他夢見性亢奮的自己,和一位細皮嫩肉的對象廝纏於凌晨的床。靠近森林的木床霧濕,他緊張的褪去對方的衣物,在青色的月光下對方的身體蒼白如裸魚,泛出微細的綠色毫芒。他伸手往那神祕的胯下摸去,指掌冰涼的觸感卻令他大驚失色:

摸到的是-對睪丸。於是他凝視對方的臉,那人眼睛望向黑暗的別處。他有點像白日的死者,也有幾分像失蹤多時的長兄。醒來,從衣櫥裡掏出他收藏的龜般,無意識的套在他裸身上兀自勃起的陽具上,竟而達致前所未有的亢奮,脹紅的龜頭吐出白濁的汁液。

而後,夢和夢醒之際的亢奮成為他難以自抑的慾望。雖然有時候在夢中手的觸感是一股稀爛溫熱,腦中浮現的意象是;母雞剛生下的蛋週遭伴隨的一坨雞屎。

「……沒想到大哥他一直泡在沼澤內。據專家判斷,他大概死於四十年前那場突擊之後不久,他並不是唯一的生還者,更不是唯一逃脫的人。也許就在受突擊的當天就因失血過多而死──由於年深日久,很難準確的查出死亡的時間──也或許遭槍擊之後還活上好些天?只是在那種地方,有傷口沒治療,不給紋子叮死也會給螞蟻扛走。況且,他吃些甚麼呢?為甚麼不出來求救?知道必死無疑?為甚麼軍隊找不到他──即使在事後派上幾十個兵士大肆搜索?這回要不是縣政府要把那一片地填平了蓋房予,大哥的屍骨也不知道還要在水裡浸泡多少年。

爸爸和媽媽都十分難過。他們一直希望大哥老早就逃到中國,娶妻生子,說不定還上個小官,遲早有一天突然回鄉看望兩老。兩人有好幾天都吃不下飯,也不說話。但我想他們心裡大概比誰都清楚,死在沼澤的深處的可能性還是大些,要是他逃走了,為甚麼那麼多年來都不聯絡?媽在許多年前對我說,他是不想連累家人啊……。從大哥骨頭散落的情況來看,他的屍體大概曾遭野獸光顧、昆蟲與水族分享。有的曾被水獺叨去做窩,有的長年理在爛泥裡,有的部分散亂不全(尤其是雙手雙腳的指掌),大郵分都殘碎了。最奇怪的走,他的頭骨和不知哪來的一大堆烏龜殼混在一塊,沒聽過烏龜會退殼,看起來也不是很老的烏龜留下的殼,為什麼會聚攏在一起呢?好像是某種動物的收藏品似的。背脊骨和胸骨十分稀奇還連在一塊,腿骨和脛骨卻分家了。倒置在水中的脊胸骨,乍看之下還真像是副大魚的骨刺呢,雖然有點彎曲的弧度。……媽媽雖然眼睛不太好,還堅持參與洗刷骨頭的工作。她十分認具的細細刷上一整天,還吩咐我們別太用力,也不准用太粗的刷子。年深日久,雨打日曬,骨頭早已十分脆弱。埋在土裡的深褐,泡在水貍的泛綠,怎曆洗也是枉然。……警方的鑑定報告早就出來了,寥寥數行而已。」

閉上眼,耳際盡是瀟瀟的風雨肅殺之聲。夜已深了,樓下響著老校工的關門聲,砰然空洞的迥響。傅鐘噹噹噹噹的敲響自己,老校長又從他的墓園裡爬出來,揹著手巡視校園暗角中偷偷親熱的男女學生及各研究室內忙不知時的教授和研究生。只有風聲雨聲依舊。

右手拇指和食指扣著那塊鎮著信紙的器物。它和那龜殼同為他不離身的珍寶;除了妻子家人同事之外,數十年來也常會有好奇的人向他問起那是甚麼,他總是淡淡的回答說:「一塊魚的骨頭。」若再追問下去,他並不諱言那是攜自南洋的紀念品,「一種大型的熱帶魚的脊骨。雨林開發之後,就很少有那麼大尾的了。」有時還台略微感傷的說:「……母親送給我的護身符。」這樁事,他對所有的人都撒了謊。

長兄失蹤之後,潛入那片沼澤深處一探究竟是他成長期間揮之不去的慾望。他一直在等待時機,等待家裡放鬆對他的管束,等待黑區被清理為白區,等待世人的遺忘,等待自己肉體的成長。漫長的等待他像深謀遠慮的智者那樣沉住氣,一晃,八年過去了。全無知識的準備便進入青春期,骨節在抽長,肉身中有-股無言的暴躁,青髭轉黑,喉結外突,嗓音漸粗,身體某個部位像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