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由的最后50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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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9 星期四 首席编辑:罗丹琳 版式总监:唐昉婷 09 新闻热线: 0571-85212130 13857101115 纵深 “模拟人生” “新生之路”上印着绿色的脚印,初衷是让人停下看看墙上刻画的如“行路难、多歧途、需自 律”等颇具劝诫和感悟之语。真实的情况是,很少有人会想在脚印前停留。他们迫不及待地洗 了澡,把番号卡扔到一个箱子里,签下不再犯罪的保证书,采集指纹,穿过 6 道厚重的铁门,然 后呼吸上一口真正自由的空气。 2011年司法部有关负责人在一次会议上,明确要求有条件的省( 区、市 )要成立出监监狱,每 个省市都要成立出监监区。五角场监狱是全国最早探索出监教育的几家监狱之一,也是上海唯 一的一所出监监狱,大多数成年男犯在刑期的最后3个月都会被移送到这里。 在新生之路的一头,王淼( 化名 )正在等待。他满脸笑容,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会儿将要带出 监狱的东西。旧报纸包好的几幅书法,是狱友送给他的,有一张写了一个“诚”字,另一张写了 一些成功学的话,“人脉就是命脉,人脉就是财富”。在狱中的这段时间,原来的很多朋友都“人 间蒸发”了。 他还带了两本书和进去时的衣服,一件 黑色的短袖衫。他进去时还是夏天,《变形 金刚 4》刚刚上映,他陪儿子看完电影才去法 院,他记得电影的大陆译名叫《绝迹重生》。 “新生”二字印在监狱教学楼的墙上。 五角场监狱的几幢教学楼,让它看上去不像 监狱,倒更像个学校。只是有狴犴守在门 口,那是一种神兽,形似虎,平生好讼,却又 有威力,常常装饰在狱门之上。为了让犯人 能顺利融入社会,教学楼里有水电工、护理、 餐厅服务员等技能培训,能培养犯人拥有一 技之长。此外,还有一个“浓缩的社会”环绕 其间。每个月有一天,监狱会邀请派出所、司法所、社保中心、银行的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戴着 工牌出现在高墙之内,回答服刑人员关心的问题,提供咨询帮助。 周斌说,像这样的教学方式叫“类社会化管理”,也被民警和服刑人员称为“模拟人生”。通 过模拟与真实社会相仿的情景,让服刑人员提前感知外界社会,减轻回归社会的陌生感和恐惧 感。模拟的身份证能在自助售票机上打印出火车票;如果想去银行取钱,要先去一旁的取号机 取个号,然后等待叫号。常人看来的普通技能,对于在监狱生活十几年的人来说,足以构成压 力。监狱里不能携带手机,管教民警就把微信的使用方法一张张截图,制作成PPT,给犯人们 播放。监狱还会定期开展“时事讲坛”, “蓝瘦香菇”这些词,是王淼新学到的。 王淼的眼睛很大,圆圆的,面白,他说是太阳晒得少所致。他的脸颊下陷,嘴唇漏风,头发 支棱着,像是胡乱剪的。说起因何入狱,他像谈论午餐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虚开增值税发 票罪”,“判了两年半”。他早前开了一家汽配公司,清晰地记得手底下管着 60 人。但很多事情 是记不起来了。随身携带的最宝贵的东西是这些年的通信和一张全家福,照片带着过去的烙 印,但笑容是超越时间的。他忽然指着儿子衣服上的大嘴猴图案问:“这个猴子叫什么名字? 我忘记了,很有名的。”接着,又十分认真地问: “现在流行什么发型?” 踏上“新生之路”是令人兴奋的。一同释放的还有 4 个人,拿着释放证,表情轻松。路的另 一头同样充满期待,王淼的家人正等在6道门之外。 隔着十几米,王淼看到等候在栏杆外的妻子、小舅子和朋友,昨天他说,自己泪点低,这个 时刻可能会哭,但今天他忍住了。他先前嘱咐妻子不要带儿子来,“怕给小孩子留下心理阴 影”,也不要开自己的车,“怕晦气”。之后,他还会去跨火盆、烧香,急切地与过去作别。流传下 来的规矩有很多,比如出狱那天的早饭一定要吃,取意“不欠牢饭”;有人在走之前把杯子摔得 粉碎,希冀一辈子不进牢房。“你高考完撕书是什么心情,他们就是什么心情。”五角场监狱出监 监区的教导员韩磊说。 王淼快速走向亲人,转身向管教民警说了声“谢谢”后,就和家人汇入人流,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没有叫爸爸的习惯,你不要计较我。” 服刑人员通向这段路的时间可能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而走完它,有时甚至需要更长。 正如“新生之路”尽头的那幅家人照,亲情总是最强的牵引力。 宋建国今年 57 岁了,由于诈骗罪判刑 7 年 10 个月,因为表现好减刑了 11 个月,又获得一年半 假释。宋建国的女儿上大三了,头发染成黄色,打扮又酷又新潮。女儿去接他出来那天,别别扭 扭地喊了声“爸爸”,就低头玩手机了。 “不像别的女儿跟爸爸出去玩,很亲昵地搀着父亲的胳膊。” “她到现在叫我‘爸爸’两个字的时候,都很别扭。”宋建国说,即便同处一室,女儿想跟他说 话,也要通过妈妈转达“你叫他把这个递给我”;出门去同一个方向办事,一路上可以不讲一句 话,到终点互道一声“再会”;微信上他嘘寒问暖,总是以女儿的一串省略号结束对话。 女儿对他说,“我没有叫爸爸的习惯,你不要计较我。”“她气我吗?还是有吧。”宋建国像是 自问自答,“但内心还是亲的,表面上有隔阂。”他说高考那年,女儿还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了一份 寄到监狱里给他看。 王淼出狱的第一天,儿子一整天没跟他说话,一直忍住没哭的王淼终于崩溃,“模糊地望 去”儿子长高的身形。 韩磊曾遇到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犯人。他服了6年刑,竟然完全瞒住了女儿。他不让妻 子来看他,怕耽误了照顾女儿的时间。妻子打电话,无意中说到“在里面照顾好自己”时,他会 突然怒斥“里面什么里面,女儿听到了怎么办!”他一直骗女儿在外出差,当时已快出狱,但并不 知道确切日期,只能跟女儿说回不回得了家,要看买不买得到车票。女儿在电话里十分想念爸 爸,说自己攒了很多压岁钱,给他买飞机票,让他回家。后来出狱的日子终于定了,民警要通知 家里,他很怕女儿接电话,6 年的谎言功亏一篑,韩磊跟他说,如果是女儿接电话,就说自己是 他的朋友。“他当时听完两眼放光,问我‘真的吗?’” 对于出监犯人来说,能否被家人接受一直是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有个71岁的老头,因 为性侵村里女童进监狱,想要保外就医,家人死活不同意,“他在里面我们都低着头,怎么能让 他出来?”韩磊见过最长服刑时间是 21 年。那人出狱时,“父母过世,妻子离婚,以前身强体壮, 现在是个小老头子”。 可无论怎样,这最后的50米都是令人神往的,因为50米外就能触摸到亲人。十几年前,有 个犯人的母亲,从四川一路讨饭到上海,母亲把讨来的 58 元钱存到了犯人儿子的“大账”( 相当 于服刑人员的银行账户 )上,监狱工作人员劝她留一点自己用,万一回去讨不到饭要挨饿了。 那位长途跋涉的母亲在窗口前犹豫了许久,思来想去,最后留下了50元,揣着8元走了。 五角场监狱心理健康指导中心主任许冬有一次通过沙盘观察犯人的心理,那个犯人摆放 了房子和人,最后却在中间划了条河,形成阻隔。“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家人,他对家人能否接 受他感到不自信。”许冬和同事会模拟犯人回家后被拒之门外的场景,“要让他们知道碰到这种 场景该怎么跟家人沟通,消除心中的不安”。 “别人拿大学毕业证,我拿刑满释放证,谁会用我呢?” 许冬说,犯人们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前的焦虑,一个是源于家庭,另一个就是对在 社会生存的恐惧。 “别人拿大学毕业证,我拿刑满释放证,谁会用我呢?”宋建国刚出狱时遇到熟人,不知道他 情况的,他就谎称去外地打工;知道他情况的,也不多问,有的客套一下,握握手,“蛮好蛮好,有 空到我家里玩”,但也不留电话。宋建国自尊心强,他说自己从不主动找人要电话,“真朋友会 留给你的”。在监狱模拟实训过程中,得知社保的一些手续要到原单位去办,宋建国到了原单 位门口徘徊了5次,也没进去。最后实在忍不住打电话把曾经的熟人叫出来,约好第二天在门 口等他,他不敢独自进门。 “他们的自我评价过低,自尊又畸形地膨胀。”在监狱里,一排犯人迎面遇到一个警官,向他 打招呼,如果对方积极回应,犯人们会一个一个问好,声音越来越响。韩磊说,服刑人员尤其需 要肯定。 五角场监狱曾做过一个调查,关于刑满释放人员的就业选择,韩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 象:即便保洁的薪水远高于保安,他们也喜欢选择做保安,因为前者被人使唤,而后者能指挥别 人。最受刑满释放人员欢迎的工作,一是管理类的职位,二是自由度高的工作,像驾驶员、快递 和送外卖。 在再犯罪率的统计中,服刑人员出狱后的头三个月是犯罪的高发期,如果那时衣食无着, 很容易回到旧的社交圈,可能引发再次犯罪。 路外的生活困难重重,充分运用好路这边的日子显得十分重要。2011年7月,五角场监狱 开始对临释罪犯开展出监教育,形成了“收、管、教、帮、评、访”六项工作机制,目前已有近 3000 名临释罪犯走出了五角场监狱的铁门,就业率86.2%。在监狱开展的“千人大调查”中,重犯率 2.15%。周斌说,这大大低于没有经过出监教育的人。 “新生之路” “监狱可以提供为罪犯铺设重新回归社会的新生之路,监狱民警的角色是指路者,但真正 的改变关键还在自己。”韩磊始终认为,人可以被改造,但人只可以被自己改造。他把狱警和犯 人的关系比作“导游和游客”,“我告诉你这条路坎坷泥泞,那条路风光秀丽,至于你摔了一身泥 还是拍一堆美照,那是自己的选择”。 周琳是上海中和社区矫正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她的工作除了安置、疏导刑满释放人员以 外,还会给社区服刑者进行每个月的集中教育。参与社会劳动,能让人找回一些自豪感, “心理学上叫正强化,做了好事 得 到 鼓 励 ,能 形成好的习惯。” 许冬说。 假释中的宋建国正在参加 社区矫正,“有些人根本不懂自 由是多么可贵。”他特别想当矫 正师,“能够用我自己的经历告 诫更多的人。” “新生之路”延伸过去,是 一片真正的绿色。五角场监狱 是上海少有的留存于市内的监 狱,它的身后是一座森林公园, 种植着200多种树,一年四季都 有绿色。天气好的时候,能远 远地飘来嬉笑声。 韩磊的“时事讲坛” 监狱模拟真实社会情景 上海市五角场监狱的“新生之路” 通往自由的最后 通往自由的最后 50 50 《中国青年报》 杨杰 上海市五角 场监狱有一条“新生之 路”,连接封闭与自由、昨日和明 天。这条路基本上是绿色的,墙壁上画着 绿色的竹子和树,绿色的尽头,一张照片被放大到 极限,上面是妻儿父母。 每天早上8点30分,监狱民警会准时安排刑满释放人员从这 条路回归社会。 这条路不过 50 米,过去的 5 年里,有将近 3000 名犯人走过它,把囚服、悔恨和 泪水留在里面,开始轰隆隆的新人生。 双脚走完这条路用不了1分钟,但在心里走完它却不知时日。宋建国(化名)第一次走出家门 是在出狱2个月之后。他乘坐1个多小时公交车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就为了抬起头晒晒太阳。相较而 言,他更愿意在雨天出门,因为他能随意控制雨伞的倾斜角度,遮住自己的脸,他害怕遇见熟人。 可也有人可能永远走不完这条路,“走出这道门,他们不知道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五角场监狱办公室主任周斌说,曾 经有服刑人员在刑期将满时,打报告想留在监狱干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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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通往自由的最后50米 - zjfzb.zjol.com.cnzjfzb.zjol.com.cn/images/2017-02/09/f2017020900009.pdf印,但笑容是超越时间的。他忽然指着儿子衣服上的大嘴猴图案问:“这个猴子叫什么名字?

2017.2.9 ❘ 星期四

首席编辑:罗丹琳 ❘ 版式总监:唐昉婷09 新闻热线:0571-85212130 13857101115纵深

“模拟人生”“新生之路”上印着绿色的脚印,初衷是让人停下看看墙上刻画的如“行路难、多歧途、需自

律”等颇具劝诫和感悟之语。真实的情况是,很少有人会想在脚印前停留。他们迫不及待地洗了澡,把番号卡扔到一个箱子里,签下不再犯罪的保证书,采集指纹,穿过6道厚重的铁门,然后呼吸上一口真正自由的空气。

2011年司法部有关负责人在一次会议上,明确要求有条件的省(区、市)要成立出监监狱,每个省市都要成立出监监区。五角场监狱是全国最早探索出监教育的几家监狱之一,也是上海唯一的一所出监监狱,大多数成年男犯在刑期的最后3个月都会被移送到这里。

在新生之路的一头,王淼(化名)正在等待。他满脸笑容,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会儿将要带出监狱的东西。旧报纸包好的几幅书法,是狱友送给他的,有一张写了一个“诚”字,另一张写了一些成功学的话,“人脉就是命脉,人脉就是财富”。在狱中的这段时间,原来的很多朋友都“人间蒸发”了。

他还带了两本书和进去时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短袖衫。他进去时还是夏天,《变形金刚4》刚刚上映,他陪儿子看完电影才去法院,他记得电影的大陆译名叫《绝迹重生》。

“新生”二字印在监狱教学楼的墙上。五角场监狱的几幢教学楼,让它看上去不像监狱,倒更像个学校。只是有狴犴守在门口,那是一种神兽,形似虎,平生好讼,却又有威力,常常装饰在狱门之上。为了让犯人能顺利融入社会,教学楼里有水电工、护理、餐厅服务员等技能培训,能培养犯人拥有一技之长。此外,还有一个“浓缩的社会”环绕其间。每个月有一天,监狱会邀请派出所、司法所、社保中心、银行的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戴着工牌出现在高墙之内,回答服刑人员关心的问题,提供咨询帮助。

周斌说,像这样的教学方式叫“类社会化管理”,也被民警和服刑人员称为“模拟人生”。通过模拟与真实社会相仿的情景,让服刑人员提前感知外界社会,减轻回归社会的陌生感和恐惧感。模拟的身份证能在自助售票机上打印出火车票;如果想去银行取钱,要先去一旁的取号机取个号,然后等待叫号。常人看来的普通技能,对于在监狱生活十几年的人来说,足以构成压力。监狱里不能携带手机,管教民警就把微信的使用方法一张张截图,制作成PPT,给犯人们播放。监狱还会定期开展“时事讲坛”,“蓝瘦香菇”这些词,是王淼新学到的。

王淼的眼睛很大,圆圆的,面白,他说是太阳晒得少所致。他的脸颊下陷,嘴唇漏风,头发支棱着,像是胡乱剪的。说起因何入狱,他像谈论午餐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虚开增值税发票罪”,“判了两年半”。他早前开了一家汽配公司,清晰地记得手底下管着60人。但很多事情是记不起来了。随身携带的最宝贵的东西是这些年的通信和一张全家福,照片带着过去的烙印,但笑容是超越时间的。他忽然指着儿子衣服上的大嘴猴图案问:“这个猴子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很有名的。”接着,又十分认真地问:“现在流行什么发型?”

踏上“新生之路”是令人兴奋的。一同释放的还有4个人,拿着释放证,表情轻松。路的另一头同样充满期待,王淼的家人正等在6道门之外。

隔着十几米,王淼看到等候在栏杆外的妻子、小舅子和朋友,昨天他说,自己泪点低,这个时刻可能会哭,但今天他忍住了。他先前嘱咐妻子不要带儿子来,“怕给小孩子留下心理阴影”,也不要开自己的车,“怕晦气”。之后,他还会去跨火盆、烧香,急切地与过去作别。流传下来的规矩有很多,比如出狱那天的早饭一定要吃,取意“不欠牢饭”;有人在走之前把杯子摔得粉碎,希冀一辈子不进牢房。“你高考完撕书是什么心情,他们就是什么心情。”五角场监狱出监监区的教导员韩磊说。

王淼快速走向亲人,转身向管教民警说了声“谢谢”后,就和家人汇入人流,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没有叫爸爸的习惯,你不要计较我。”服刑人员通向这段路的时间可能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而走完它,有时甚至需要更长。

正如“新生之路”尽头的那幅家人照,亲情总是最强的牵引力。宋建国今年57岁了,由于诈骗罪判刑7年10个月,因为表现好减刑了11个月,又获得一年半

假释。宋建国的女儿上大三了,头发染成黄色,打扮又酷又新潮。女儿去接他出来那天,别别扭扭地喊了声“爸爸”,就低头玩手机了。“不像别的女儿跟爸爸出去玩,很亲昵地搀着父亲的胳膊。”

“她到现在叫我‘爸爸’两个字的时候,都很别扭。”宋建国说,即便同处一室,女儿想跟他说话,也要通过妈妈转达“你叫他把这个递给我”;出门去同一个方向办事,一路上可以不讲一句话,到终点互道一声“再会”;微信上他嘘寒问暖,总是以女儿的一串省略号结束对话。

女儿对他说,“我没有叫爸爸的习惯,你不要计较我。”“她气我吗?还是有吧。”宋建国像是自问自答,“但内心还是亲的,表面上有隔阂。”他说高考那年,女儿还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了一份寄到监狱里给他看。

王淼出狱的第一天,儿子一整天没跟他说话,一直忍住没哭的王淼终于崩溃,“模糊地望去”儿子长高的身形。

韩磊曾遇到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犯人。他服了6年刑,竟然完全瞒住了女儿。他不让妻子来看他,怕耽误了照顾女儿的时间。妻子打电话,无意中说到“在里面照顾好自己”时,他会

突然怒斥“里面什么里面,女儿听到了怎么办!”他一直骗女儿在外出差,当时已快出狱,但并不知道确切日期,只能跟女儿说回不回得了家,要看买不买得到车票。女儿在电话里十分想念爸爸,说自己攒了很多压岁钱,给他买飞机票,让他回家。后来出狱的日子终于定了,民警要通知家里,他很怕女儿接电话,6年的谎言功亏一篑,韩磊跟他说,如果是女儿接电话,就说自己是他的朋友。“他当时听完两眼放光,问我‘真的吗?’”

对于出监犯人来说,能否被家人接受一直是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有个71岁的老头,因为性侵村里女童进监狱,想要保外就医,家人死活不同意,“他在里面我们都低着头,怎么能让他出来?”韩磊见过最长服刑时间是21年。那人出狱时,“父母过世,妻子离婚,以前身强体壮,现在是个小老头子”。

可无论怎样,这最后的50米都是令人神往的,因为50米外就能触摸到亲人。十几年前,有个犯人的母亲,从四川一路讨饭到上海,母亲把讨来的58元钱存到了犯人儿子的“大账”(相当于服刑人员的银行账户)上,监狱工作人员劝她留一点自己用,万一回去讨不到饭要挨饿了。那位长途跋涉的母亲在窗口前犹豫了许久,思来想去,最后留下了50元,揣着8元走了。

五角场监狱心理健康指导中心主任许冬有一次通过沙盘观察犯人的心理,那个犯人摆放了房子和人,最后却在中间划了条河,形成阻隔。“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家人,他对家人能否接受他感到不自信。”许冬和同事会模拟犯人回家后被拒之门外的场景,“要让他们知道碰到这种场景该怎么跟家人沟通,消除心中的不安”。

“别人拿大学毕业证,我拿刑满释放证,谁会用我呢?”许冬说,犯人们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前的焦虑,一个是源于家庭,另一个就是对在

社会生存的恐惧。“别人拿大学毕业证,我拿刑满释放证,谁会用我呢?”宋建国刚出狱时遇到熟人,不知道他

情况的,他就谎称去外地打工;知道他情况的,也不多问,有的客套一下,握握手,“蛮好蛮好,有空到我家里玩”,但也不留电话。宋建国自尊心强,他说自己从不主动找人要电话,“真朋友会留给你的”。在监狱模拟实训过程中,得知社保的一些手续要到原单位去办,宋建国到了原单位门口徘徊了5次,也没进去。最后实在忍不住打电话把曾经的熟人叫出来,约好第二天在门口等他,他不敢独自进门。

“他们的自我评价过低,自尊又畸形地膨胀。”在监狱里,一排犯人迎面遇到一个警官,向他打招呼,如果对方积极回应,犯人们会一个一个问好,声音越来越响。韩磊说,服刑人员尤其需要肯定。

五角场监狱曾做过一个调查,关于刑满释放人员的就业选择,韩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便保洁的薪水远高于保安,他们也喜欢选择做保安,因为前者被人使唤,而后者能指挥别人。最受刑满释放人员欢迎的工作,一是管理类的职位,二是自由度高的工作,像驾驶员、快递和送外卖。

在再犯罪率的统计中,服刑人员出狱后的头三个月是犯罪的高发期,如果那时衣食无着,很容易回到旧的社交圈,可能引发再次犯罪。

路外的生活困难重重,充分运用好路这边的日子显得十分重要。2011年7月,五角场监狱开始对临释罪犯开展出监教育,形成了“收、管、教、帮、评、访”六项工作机制,目前已有近3000名临释罪犯走出了五角场监狱的铁门,就业率86.2%。在监狱开展的“千人大调查”中,重犯率2.15%。周斌说,这大大低于没有经过出监教育的人。

“新生之路”“监狱可以提供为罪犯铺设重新回归社会的新生之路,监狱民警的角色是指路者,但真正

的改变关键还在自己。”韩磊始终认为,人可以被改造,但人只可以被自己改造。他把狱警和犯人的关系比作“导游和游客”,“我告诉你这条路坎坷泥泞,那条路风光秀丽,至于你摔了一身泥还是拍一堆美照,那是自己的选择”。

周琳是上海中和社区矫正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她的工作除了安置、疏导刑满释放人员以外,还会给社区服刑者进行每个月的集中教育。参与社会劳动,能让人找回一些自豪感,

“心理学上叫正强化,做了好事得到鼓励,能形成好的习惯。”许冬说。

假释中的宋建国正在参加社区矫正,“有些人根本不懂自由是多么可贵。”他特别想当矫正师,“能够用我自己的经历告诫更多的人。”

“新生之路”延伸过去,是一片真正的绿色。五角场监狱是上海少有的留存于市内的监狱,它的身后是一座森林公园,种植着200多种树,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天气好的时候,能远远地飘来嬉笑声。韩磊的“时事讲坛”

监狱模拟真实社会情景

上海市五角场监狱的“新生之路”

通往自由的最后通往自由的最后5050米米

《中国青年报》杨杰

上海市五角场监狱有一条“新生之

路”,连接封闭与自由、昨日和明天。这条路基本上是绿色的,墙壁上画着

绿色的竹子和树,绿色的尽头,一张照片被放大到极限,上面是妻儿父母。每天早上8点30分,监狱民警会准时安排刑满释放人员从这

条路回归社会。这条路不过50米,过去的5年里,有将近3000名犯人走过它,把囚服、悔恨和

泪水留在里面,开始轰隆隆的新人生。双脚走完这条路用不了1分钟,但在心里走完它却不知时日。宋建国(化名)第一次走出家门

是在出狱2个月之后。他乘坐1个多小时公交车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就为了抬起头晒晒太阳。相较而言,他更愿意在雨天出门,因为他能随意控制雨伞的倾斜角度,遮住自己的脸,他害怕遇见熟人。可也有人可能永远走不完这条路,“走出这道门,他们不知道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五角场监狱办公室主任周斌说,曾

经有服刑人员在刑期将满时,打报告想留在监狱干杂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