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 第14期 1986年2月5日

專題講座

阿城漫畫像／曹力繪

●阿城

談談我的創作時間：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上午

十時半至十二時

地點：香港中環國際大廈十字樓中銀

俱樂部

寫小說強調的是心理經歷和心理現實

阿城：我

以前跟大家

一樣

，就是坐在底下聽

。今天呢

，今天結果我變成在上面講

，我

就很不習慣

，很不習慣這種太正式的場面

，想不起來該講甚麼

。我體會了

一下我以

前聽別人坐在上面講的心情

，知道人家正

式講的那個

，往往我不要聽

。我想我今天

好像不應該做這種傻事情

。最有意思的是

甚麼呢？就是在北京

，好比這種會要結束

了

，大家可以提問

，這時候就開始活躍起

來了

，所以我想咱們是不是

，我也不講甚

麼了

，也沒甚麼好講

，︙︙咱們

一開始就

跟座談

一樣

。我到香港來

，我看大家都有

喝早茶的習慣

，現在咱們就是喝早茶

，當

然只有我這兒有茶

，你們那兒沒有茶

，大

家隨便說話

、交流起來

，想起甚麼說甚麼

，可能會比我想講甚麼要多得多

，大家也

可能覺得能了解得更多

。

問：我希望你能夠講

一講你的感覺

，

對於故事的敏感

，你的心理歷程

，換

一句

話說

，你來跟我們作

一個自我心理分析

。

同時說說你在醞釀過程中跟我們大家不同

的地方

，為甚麼你是小說王？

︵笑

︶直接

的最�面的東西是甚麼

，請你給我們

一點

靈感

。阿城

：

講故事這件事

，原始人就有了

。我們

想像

一下

，原始人挺苦的

，白天打野獸

，

晚上回到洞裹的時候

，沒火

，很難過

，怎

麼打發這日子？互相就可能要說點事

。說

點事

，我估計後來慢慢就變成甚麼呢？變

成要從故事�寄托

一點東西

。因為光說故

事

，是為故事而故事

，跟在洞裹打

一下

，

吵

一下

，沒甚麼太大區別

。但是我覺得講

故事和打

一下

、吵

一下也有相通的地方

，

也就是心�有東西需要發洩出去

，通過

個

故事就這麼發洩出去了。

實際上，

現在

，在我們生活中

，我覺得大家常常也在講

故事

。就是說

，我最近聽說

一件事

，就要

把這事說得很真

，希望對方

、聽眾非常相

信這

一件事情

。其實我在講述的時候

，已

經滲雜了自己的東西

，一個人不可能客觀

地複述

一件事情

，這是不可能的

。我記得

在內地看過

一本書

，上頭記了蘇聯

一個甚

麼大學法律系的事

，那是這樣的

：教授在

課堂上講課時突然衝進

一個流氓來

，見了

女的就親嘴

，見了男的就給

一腳

，把整個

課堂秩序給搞亂了

。這時教授出去叫人把

流氓給弄走了

。走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是教

授的

一個教學內容

，他就讓這些將來要做

法官

、檢查官

、律師的人把剛才這件事情

原原本本複述出來

。結果作業交上來後

，

沒有兩篇是

一樣的

。教授於是說

，你們是

要學法律的

，從這件事情你們應該清楚認

識到

，客觀描述

一件事

，不是不可能

，但

極端的困難

，你們要充分認識到這個嚴重

性

。當然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

。對於講故

事來說

，實際上要求的是甚麼呢？要求的

還不是複述真正的事情是怎麼

一回事

，而

是自己加進自己的經驗

、自己的想像力

，

也就是他主要是為加進自己

一種不管是甚

麼東西吧

，或說是

一種寄托吧

，他要把這

種寄托傳達給別人

。內地有

一個我很尊敬

的小說家

，叫史鐵生

，也許香港讀者對他

有

一些了解

，他寫過

一篇︽我的遙遠的清

平灣︾

，曾經得過全國短篇小說獎

。他跟

我說

：﹁你說人為甚麼要寫小說？你說咱

們倆是不是瘋子？

﹂我說有點像

。︵笑

︶

他說

：﹁活著就活著吧

，非寫字

、非發表

、非叫人看不可

，你說這像不像瘋子？

﹂

我說有

一點像

。他說咱們倆說說人為甚麼

要寫小說？他說

，人類實際上是需要交流

的

。我在國內當然是比大家在香港少得到

外界的訊息

，那真是少得可憐

，但是拼命

想知道更多的訊息

︵這時照相機閃光燈閃

個不停

。阿城說

：我現在眼睛有點黑∼笑

︶，我是老年人了

。︶，所以這兩天我在

香港到處跑書店

，看看外面出了甚麼有意

思

、新鮮的書

，我覺得收穫非常大

。話說

回來

，說人類需要交流

，另外還有材料

，

美國人做了個甚麼實驗

，把

一個人關在

個

非常安靜的屋子�，

過了大約一

段時間

，這個人受不了

，要瘋了

，要神經分裂

。

所以人類需要交流

，需要溝通

。有時候

，

因為交流太方便了

，隨便說話

、隨便就能

看到東西

，不意識到它的嚴重性

，不意識

到它在生活中是那麼不可缺少

。但當它沒

有的時候

，就覺得很嚴重

。內地還出過書

，說美國

一個女孩

，瞎了

，也殘廢了

，叫

海倫

，我記不太清楚了

，她有

一句話

，我

非常感動

。因為她不能說也不能看

，最後

她有這句話

：假如現在醫生跟我說

，你大

概可以有五分鐘可以看到東西

，五分鐘之

後又看不到東西了

，你怎麼辦？她說其實

這時我知道最值得我看的是甚麼

，所以她

說

，那些完全健康的人他們浪費了他們的

所有感覺

。他們覺得想看一朵花

，隨便

眼

就看到，

街上走過一

個漂亮的女人，

想

著

，看

一眼就完了

，他不知道他這

一生中

最需要看的是甚麼

。後來我想想

，我也挺

害怕

，假如醫生明天對我說

，明天十二點

以前

，你眼睛瞎了

，現在還有四個鐘頭

，

我就知道我現在需要看甚麼

，我就馬不停

蹄地去把它看

一遍

。這也說明人類也屬於

交流裹面

，他應知他需要的是甚麼

。那末

講故事

，也隨時都在發生

，這件事似乎太

輕易了

，我們沒有注意到假如世界上沒有

故事了

，事情雖然都在發生

，客觀世界雖

然還是這樣在運動

，但是役有故事了

，這

咱們全得瘋了

。當然對講故事

，以前也沒

這麼大的體會

，但後來到鄉下去

，相比都

市的生活

，是枯燥

一些

，以後慢慢覺得越

來越枯燥

，於是故事就發展起來了

。其實

我不算會講故事

，我是一個屬於愛想事不

大愛說的

，→笑

︶而且常常有很多意思表

達不出來

，找不到語言

，以後我就想我要

表達時怎麼辦？就是找不到語言怎麼辦？

後來我發現有

一個很好的表達方法

，就是

講故事

，就是說在講故事裹頭

，你已經把

你的意思給說了

。小說和故事有相通的地

方

，當然大家可以說小說比故事高級

，但

是往往我們可看到很多小說不如故事好

，

看小說沒甚麼太大癮

，還不如

一個生活經

驗很豐富的人講的

一個很精彩的故事

，就

是說故事實際上是主觀的

。你主觀啊

，那

麼趣味性啊

、渲染啊

，怎樣讓人家看聽啊

等等因素就都增強起來了

。那麼小說呢？

我自己覺得也是主觀的

。這兩天

，我跟朋

友也說得比較多了

。今天在座的有的朋友

役聽過

，當然

，對我來說覺得已經說得挺

頻的了

，說得太多了

。我不妨再說一遍

，

反正也就是這

一回了

。︵笑

︶我就是說小

說或者說藝術

，我強調的是心理經歷和心

理現實

。有這麼

一比

，比如就說麥克風吧

，在座的都能看到這個麥克風

，我們把麥

克風作為

一個題材來寫

，假如我們盡量把

這篇小說寫得像這個麥克風或者就是這個

麥克風

，這個就像我剛剛舉的流氓的那個

例子

，是不太可能的

，但是我們把它推向

極端

，認為它是可能的

，這一可能就壞事

了

，藝術世界變得非常狹窄

、非常單調了

，為什麼呢？麥克風就是這樣

。咱們在座

的大概有幾百人吧

，都來寫麥克風啊？其

實就推舉出一個人寫就行

，找一個描寫最

準確的人

，把麥克風描寫出來就得了

。所

以

，我覺得假如是遵循客觀世界是怎麼

回

事來寫，

藝術反而單調了，

反而單薄了

，反而狹窄了

。但是如果我們尊重自己的

心理現實

，就是我怎麼看麥克風就怎麼寫

，這樣幾百人寫出來的小說就全不

一樣

，

影影綽綽的都知道說的是麥克風這

一件事

，但是每篇小說裹寫的麥克風都不

一樣

，

這樣的藝術就非常變化多端

，樣子非常多

。講故事

，也是

一樣

，比如說那時候我在

農場

，我先講了

一個故事

，在座的有七

、

八人聽

，七

、八人出去

，到別地方去每人

再說給七

、八人聽

，這樣的幾何級數不得

了

。過了這麼大概半年吧

，很遠的地方來

了

一個朋友

，來看我

。晚上沒事時

，抽著

煙

，說

：﹁阿城

，我給你講

一個故事

。最

近我聽了一個故事

，特棒！·﹂我說行

，我

也很愛聽故事

，你講吧

。講了

一會兒

，我

說這個故事是我講的

。︵笑

︶這還算比較

好

，沒走樣

。還有的是

，聽

、聽

、聽

，故

事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聽過

，想想是我講的

。︵笑

︶版本變了

。你知道嗎？

︵笑

︶後

來我是特別喜歡版本變了的故事

。就是那

本身最初是你講的故事

，而最後你聽到時

帶的是

一e種新的審美觀點

，就是得到的是

一種新的經驗

，也就是說

，這樣

一級

一級

把它傳播開的時候

，每個人都加進去自己

主觀的東西

，到最後這個故事都花了

，聽

得你真是意想不到

。還有的時候我到很遠

的地方去

，碰見知識青年

，在他們那兒住

下來

，晚上我說有什麼事

，他們說講故事

吧

，我說你們

講

，那就有人講

，一講

，

我就聽出來

了

，這是從

我們那兒傳過去

的

。但是我還

是很仔

細的聽

，我

就辨別

他加了什麼東西

，加得妙不妙

。所以後來

我覺得我不算是會講故事

，宣傳上把我說

得離譜了

。︵笑

︶最會講故事的是中間地

帶這

一些人

，他們找到

一個媒介

，找到

一

個載體

，不斷的往上加

。咱們平常說的民

間文學為什麼很有意思？秘密就在這兒

。

它多少代啊

，上千年

，多少人往裹加啊！

一個故事到了不同地區

，到了不同文化層

次的人

、階層�

，故事裹包括鈞道德觀念

、人生觀都會潛移默化的加進去

，把故事

改變

。其實故事

，我們從結構上說

，從個

故事的邏輯來說，

可以用很簡單的數學

符號表達出來

，比如說男A愛上女A

，︵

笑

︶女B又跟男c發生一種感情上的關係

，但是這麼簡單的符號裹面加進非常多的

東西

，變成了有各種各樣色彩的故事

。另

外看中國古典小說

，話本小說�面

，我覺

得有很多小說是相同的

，現在我上了點歲

數

，︵笑

︶具體的記不太住了

。我曾經注

意過這件事

，實際上有很多是相同的

，從

結構上列出公式的話

，是相同的

，但是在

你不用心的時候會覺得它們是完全不同的

兩個故事

。我想這恐怕就是古代有那麼

個

人講了一個故事，

經過朝代的更變，

時

間的流逝

，不斷的有人在�面加自己的東

西

，最後都變成兩個故事了

。有興趣研究

小說的

，我不妨給大家提供這麼

一個我自

己的感受

，看看這�頭哪

一位先生可以做

點學問

。我想

，頭

一個人的問題

，我講得

差不多了

。

批評家不應做作品的寄生蟲

問：我想

，你剛才說小說是講故事

，

那你在你的小說�面有沒有加進

一點你自

己的道德感或時代的使命感

。看你的小說

，很多結局不太明朗

，有沒有意思借此來

讓我們反省

一些什麼呢？

阿城

：

你的這個問題︙︙你是香港同胞吧？

︵笑

︶你的問題特別像大陸同胞的問題

。

︵笑

︶所以這個問題

，也特別好說

。但是

我想今天我們還是說點我自個兒怎麼想的

事

。因為這有標準答案

。︵笑

︶一個是我

剛才提過的心理經歷

、心理現實的事情

。

我現在開始研究我自己

，你知道嗎？寫了

一篇

︽棋王︾

，大家都說好

，那麼我翻回

來

，鍾阿城研究阿城的小說

。怎麼

一回事

，大家都說好呢？當初我沒覺得怎麼好

。

我想發了就發了

，這種小說不會有人看的

，絮絮叨叨

，說點八杆子打不著的事

，沒

什麼人愛看

。哎

，後來反映還可以

，我就

反過來研究

。批評家們理論家們說得都有

道理

。但是歸結起來看

，批評家也都不

樣

，

所以我先從批評那兒考慮。

一篇小說

拿出來了

，仍然是看的人根據自己的心理

經驗

，他有不同的看法

。有

一種道德吧

，

有的人認為這是

一種道德

，有的人就認為

這不是道德

，很難統

一。因此後來我對批

評家的要求就是什麼呢？我也很愛看他們

的東西

，要求的就是他們不要做作品的寄

生蟲

。我覺得批評家應該是有了

一篇小說

，只把它作為

一個開始

，作為

一個載體

，

其實完成的是批評家自己的世界

，這樣

，

批評家自己在批評當中完成了自己的

一個

批評世界

，不要跟小說亦步亦趨

。這樣就

可以是同一篇小說

，一個藝術品

，產生出

無限豐富的批評世界了

。我覺得這種狀態

應該跟

一般讀者

一樣

。好比

一篇

︽樹王︾

出來

，一百個讀者讀它

，是

一百種感受

，

批評家也是

。相對來說

，國內的批評

，我

說的雷同化就在這兒

，就是他們這些批評

家的批評世界不太容易區別開來

，這是什

麼原因呢？我覺得的是因為他們太依附在

作品上

，沒有創造出自己的世界來

。那麼

翻回來說

，我寫小說

，假如先寫了

一個主

題

，完了呢

，咱們再按第

一自然段寫點什

麼

，第二自然段寫點什麼

，怎麼開篇

，怎

麼結尾

，怎麼起承轉合？這麼寫

，我寫不

下去

。我自己寫的時候有種狀態

。︵此時

有部錄音機停了

︶誰的停了？

︵笑

︶有

種

狀態，

你起先也不知道要寫點什麼，

你

也不清楚要說點什麼

，但是有

一種慾望

，

就像肚子�在練氣功

，從丹田�開始走氣

了

，走上來走到四肢

；或者就像裹面的水

慢慢滿了

，到這兒就要流出來

，就有狀態

了

。但

一切都是比較模糊的

，不能用邏輯

去把它分解開

，那麼坐下來把鋼筆打足了

水

，把挺白的紙給攤開

，﹁車站是亂得不

能再亂

﹂，就這麼寫下去吧

，基本狀態還

是寫寫寫

，寫到氣數已盡

，︵笑

︶氣完了

，就結束了

。現在接下再說的是

︽棋王︾

寫了

，︽樹王︾寫了

，︽孩子王︾等等寫

了

，各地的編輯很熱情

，都來找我：﹁阿

城

，你

一定要給我們寫

一篇小說

，我們小

說需要你支持

。﹂當然這是另外說了

，其

實這種很危險

，若阿城死了怎麼辦？∼笑

︶他們來了

，意思就是說

﹁如果你不給我

們支持

，我們刊物就有

一點麻煩

。﹂那麼

這麼多人

，這麼多編輯都很熱情

，想要我

寫稿子

，但是我役狀態

，就是氣沒上來

。

︵笑

︶你讓我寫

，我真是︙︙真是痛苦啊

！我想可能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習慣

，可能

有的作家不是這樣

。他們是：寫嘛

，先弄

了個主題

，咱們怎麼寫

，然後參考

一下別

人的小說是怎麼寫

，咱們跟他不一樣

，咱

們跟他對著來

，這樣肯定就行了

。但我不

行

，我不會考慮我是不是跟誰重複

。因為

我比較相信每個人的心理經歷都不

一樣

，

每個人心中的現實都不

一樣

，你只要把這

種狀態自然地流露出來

，即使相同了也沒

關係吧！我覺得也沒太大關係

，只要是真

的

。你想世界上有

一篇小說是真的

，然後

又出現

一篇小說也是真的

，雖然有

一點太

一樣

，但大家還是高興

，它比世界上出現

了

一篇假的

，又出現

一篇假的還要讓人高

興

。所以剛才這個同志

︵笑

︶，不是

，說

慣了

，剛才這個小姐問的

，我想我能大概

這麼說

。︵停了片刻

，有人趨前取錄音機

︶我現在感覺就是

，我是動物園籠子�的

︵笑

︶，就是甚麼熊貓來了

，︵笑

︶，大

夥兒全都來看熊貓

。

為什麼不會下棋也可以寫︽棋王︾？

問：阿城

，聽說你不會下棋

，怎麼你

會想到寫

︽棋王︾？→笑

）

阿城：

這件事情

，比較有意思

。第

一，棋是

不會下

，確實不會下

，倒不是說故弄玄虛

什麼的

。會下棋的人去看

︽棋王︾立刻就

明白

，就是說阿城寫下象棋都是

﹁當頭砲

，把馬跳

﹂︵笑

︶，就不下下去了

，接下

去就說別的了

。是

，我不能下

，我下我就

露餡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走啊！所以總是

寫這麼兩三步

，就趕緊把它下了

。後來我

嚇了自己一跳

，在車上

，我覺得無聊

，就

說咱們下盤棋吧

，這樣寫寫

，後來發覺進

入要真下了

，嚇了

一大跳

，趕緊收

，就跟

他談起杜康是什麼人

，把他岔開了

。另外

說做蛇吧

，我說

﹁蛇肉碰不得鐵

，碰鐵就

腥

。﹂這我騙不了廣東人

，你們廣東人吃

蛇肉太有經驗了

，沒這

一回事

。我自己覺

得

，當然我們說的很俗

，說是寫人

，而不

是寫棋譜

，可以很簡單的去解釋它

。我再

怎麼會下棋

？我如果專門寫怎麼下棋的話

，恐怕

一般人不太愛看

，我估計是不太愛

看

。這就像國內有

一些小說

，跟大家講的

好比怎麼煉鋼

︵笑

︶，故事

一開始

，就說

成分錯了

，煉鋼成分錯了

，出了一些事故

；完了

，黨委很重視

，廠長也很重視

，後

來大家解放思想

，咱們改個方子

，重新煉

出來

，看完之後

，沒太大勁

。看起來

，好

像知道怎麼煉鋼

，實際上不知道

。但是你

不知道煉鋼之外

，你還知道點什麼呢？也

不知道

，兩頭沒沾著

。所以我想寫小說搞

藝術這件事

，它主要的還不是那

一部分

。

好比

︽棋王︾

，它主要還不是具體的棋子

怎麼下

，這

一句話

，再拉回來說

，我不會

下棋

，但是我看過下棋這個場面

，這就足

夠

。做為

一個人

，有眼睛

，有腦子

，他有

觀察力

，那麼你大致了解

一點就足夠

，更

主要的是自己豐富的內心經歷

，如何來外

化給小說中的人物

，我是這麼覺得的

。

文化制約著人類

問：剛才你說

，你創作時是自然的

，

和狀態有關係

︵阿城：對！︶但最近你也

和

一般作家們

一樣在講尋根的問題

，那自

然

，又有自己的個人的根的問題

，這是怎

麼

一回事

，怎麼攪在

一起？

阿城：

好

，你的這個問題在國內也是比較敏

感的

，而且弄得挺麻煩的

。咱們就借著這

機會說這件事

。國內大概從年初的時候

，

有

一些青年作家開始提到中國文化的事情

。大部分人覺得很新鮮

，因為現在中國在

搞四化

，主要是什麼呢？是機器怎麼造？

田怎麼種？主要是這些事情

。那麼提到文

化

，一提

，好像是老古董的事情

。尤其湖

南有

一位作家

，韓少功

，他提到楚文化的

事情

，浙江的作家李杭育

，講到吳越文化

的事情

，還有

一些講到黃河文化等等這些

。後來

，我這麼聽著

，把根歸到我這兒來

，我覺得挺冤枉的

。︵笑

︶第

一，假如這

是對於中國文學創造有功的事

，我不能搶

了人家的功勞

。第二

，我的意思呢？好像

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尋根的意思

。我到上海去時

，跟上海

一個女作家叫王

安憶

，還有其他幾個朋友

，說起這件事

。

王安憶他們說

，﹁按照你們說的這個

，那

我們就全得上黃河去了

、上長江去了

。不

上那兒

，那我們沒法寫啊！·﹂我說

：﹁你

們怎麼都糊塗了

，你們就寫上海

，誰讓你

們上黃河源頭去了？沒有啊！﹂他們這樣

一問

，我發現這�有誤會

。就是說我們講

甚麼龍的子孫

、龍的傳人等等的時候

，講

楚文化的時候

，不在指地域的地方

，它有

點慌詞兒了

，使人覺得是不是現在小說潮

流要改了

，咱們趕緊要趕上去

。其實不是

這麼一回事

。那麼照我自己來說

，我自己

的意思是甚麼呢？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整

個世界來講

︶人類創造了文化

，這個文化

是大文化的概念

，無所不包

，包括今天我

在這兒做的

。我的

一些舉動

，我的習慣

，

跟我這兒的英國朋友小夏是不一樣的

，為

甚麼會不

一樣？她也戴眼鏡我也戴眼鏡

，

戴起眼鏡時

，旁人觀察的感覺實際上是不

一樣的

。或者我們看外國人

，老是攤手聳

肩

，但是中國人總是要求坐如鐘

，臥如弓

，文化就可細微到這種

，當然也可宏觀到

非常大

。這些東西是甚麼造成的？我覺得

這些都是文化造成的

。那麼人類創造了自

己的文化

，反過來

，人類創造的文化又要

制約人類自己

。這種制約往往是潛移默化

的

。小孩很小的時候

，他的語言更多的不

是邏輯性的

，是直覺性的

。其實小孩啊

，

我的

一個兒子四歲半了

，我觀察他

，好多

事他明白

，他明白

。我家的空間比較小

，

我們全睡在

一個床上

。晚上和我愛人免不

了有

一點動作

︵笑

︶，小孩知道

，那麼以

後

，我們就格格楞楞的

，反正覺得挺不方

便的

。這個

，小孩他知道

，但這時候他表

達不出來

，他最後像我們這麼大的時候

，

他能夠表達出來

。是甚麼原因？當然我們

可以說是理性的原因

，理智

。他有概念了

，他主要是找到了

一種表達的方式

，這個

方式即是文化造成的

。這個方式

，也就是

文化

，它很細緻

。那麼再說過來

，就是如

果說要求作家觀察

、體會

，這些東西

，如

果觀察得不仔細

，觀察體會得不細緻

，小

說表達自己心理現實就很難準確

，很難

。

這個準確

，要分著說

，就是說

，我還是認

為準確是指我自己怎麼觀察到

、怎麼體會

到的這種準確

，這種準確其實指和別的

，

就好比說是和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比較

，可以區分出來

。我不知道我這個意思說

清楚了役有？沒有？就像我說我和

一個西

方人的動作

，同樣是吃飯

、穿衣

、待人接

物

，它不一樣

。內地是有這樣的小說

，寫

出來的這個人哪

，搞不清楚是哪�的人

，

搞不清楚

。所以

，我提出我這個自己呀

，

從個人角度提出的這個文化

，就是說我們

現在要盡可能多的認識我們自己

。好比中

國文化在中國人的心�面的激變和形成

，

像國內美學家李澤厚說的文化心理結構的

形成

，都得認識

。有的讀者說我的

︽棋王

︾是寫東北的

，我說不對

，他說是山西吧

，我索性說沒錯

。我是希望這種描寫

，只

要是中國的

，都讓人覺得是在自己身邊發

生的事情

。我頂喜歡這種狀態

。我在寫小

說的時候

，寫了

一半是考慮了一下

，考慮

是不是把它點出來

，是在雲南

。後來

，想

想這件事可能不大好

。為甚麼呢？好比說

河北的讀者

，因河北這地方沒甚麼太大特

色

，一馬平川

，他讀

︽棋王︾知道寫的是

阿城小說集 《棋王》封面

雲南的事

，他立刻更多的是帶著獵奇的眼

光去看

。這種獵奇

，我覺得對於讀者和小

說的切近感有間離的作用

，代入感不太強

，不如把它模糊掉

，使他覺得好像就是隔

壁發生的事情

。但是在中國人怎麼行為處

事這上面

，我是很注意的

，我覺得這種事

情還是要搞清楚

。假如說它是尋根的話

，

也可以說

，但是別把它籠統地都歸到一起

，好像大家都說是這個意思

。其實是有很

大的差別

，各人都有各人的特點

，我覺得

是都應該鼓勵的

。

創作

，首先得滿足自己

。

問：鍾先生

，你認為

，寫小說跟講故

事可不可以是

一種逃避現實的方法？

阿城，。

那麼

，我們就來說甚麼是現實

。難道

也是要逃避心理現實嗎？

問：我的意思是說

，我看你的作品

，

個人的現實

、個人的心理狀態和個人的心

理現實沒有跟社會的現實

、社會的心理狀

態結合起來

，好像少了

一點東西

，而這種

東西

，我覺得是中國現代文學最缺乏的

。

阿城

：

那麼我

﹁翻譯

﹂一下你的意思

，你看

一下對不對？→笑

︶你覺得中國小說�面

和社會現實的聯繫是少了？

問：是你的作品�面？

阿城：

哦

，是我的裹面少了

。好！就是剛才

這個小姐說的

，我已經說了

，我是要找到

狀態

，或者是狀態來了就寫

，我不太考慮

其他的問題

o我首先

，就反身來看

，阿城

寫小說

，他不力圖使小說變成

一本百科全

書

。它只是一種他的個人狀態

。所以你提

出的這個問題

，對於我來說

，我覺得不太

重要

，對於我個人來說不太重要

。但是我

自己也可說是有為自己解脫的辦法

。我不

能要求我寫

一篇東西

，把全世界的人都滿

足了

。比如你要求小說和客觀現實應該有

更多的聯系

，但是

，我覺得如果我不能滿

足這

一點的話

，不能滿足讀者這

一點的話

，我就不去滿足

。我曾經有過一個意思

，

就是寫小說或者搞藝術

，首先得滿足自己

。寫出來的東西

，連你自己也不滿足的話

，這事就有點玄了

，太虛了

，可以說是虛

偽吧！所以我以前寫點東西

，不太注意發

不發表

，它就是寫出來滿足我這個世界

。

後來東西發表了

，我也沒這種壓力

。就是

說

，別人說你這一點沒有達到

，那我就不

達到

。因為我覺得它是很真實的

，是我自

己的反映

，我自己覺得行了

，就行了

。你

這個問題我把它發揮

一下

，就是甚麼呢？

就是每個人

，他的情感的張力

，它

一定是

有具體的類型的

。比如內地有一個作家蔣

子龍

，他非寫喬廠長不可

。即你說的和現

實結合很緊的體裁

。我是非常同意蔣子龍

這種寫法的

。為甚麼呢？因為只有在這種

體裁裹

，他情感的張力才能最完滿

，繃繃

的

。︵笑

︶你讓他另外寫一個

，比如說寫

自然體裁這種

，他找不到他情惑張力的

種

寄托東西，

那你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他

自己也很難過

，必然影響到他的創作力

。

我的意思就是說在這個問題上

，第

一是要

求我們寬容

，對於一個藝術家

，不能要求

個個都成為百科全書

。第二

，你想看這類

作品

，你找寫這類作品的作家

；你想看那

類作品，你找寫那類作品的作家。這樣

，實

際上世界給你提供的很豐富

，但你偏在世

界中找單調

，這就自個兒找倒霉

。︵笑

︶

我想這個事情

，如果都是這樣的話

，我覺

得世界是會愈來愈豐富

，愈來愈好的

。對

自己

，我是不想在世界上

，只找

一種東西

的

。譬如說到香港來

，那

一天

，我和一個

朋友

，另外還有

一個北京圖書館的善本專

家

，我們

一塊出來照個相

，在華潤大廈底

下

。朋友叫版本專家站那裹

，在大廈底下

，我瞄了一下角度

，背景主要是宮燈

，掛

了

一大串宮燈

，我說你把鏡頭往那兒偏過

去

，因為宮燈這東西內地太多了

，︵笑

︶

，在哪兒都能照

。︵笑

︶你這兒有整個

面

都是玻璃這種建築，

這內地沒有。

到香

港就是找這個東西

。回去了

，小孩問：﹁爸

爸

，您出去有照片嗎？

﹂拿出來給他看

，

這是香港

，你看這樓！小孩也覺得新鮮

。

假如拿出去的是宮燈

，小孩他也糊塗了

，

→笑

︶他說

：﹁你這是在天安門上照的？

﹂就是這麼

一個意思

。

香港

，有兩大方面叫人不耐煩

問：有很多人以前來過

，來過之後嘛

，寫香港

，香港人看起來很蹩扭

，所以我

想您是否可以很坦白

、很直率地把你這幾

天在香港的

，即阿城的看法說

︶說？

︵笑

︶

阿城：

可以說

。但是我希望大家別討厭

。（

笑

︶我們這個團在廣州停留了大概兩三天

吧

，做點準備

，了解

一點情況才過來

。但

是這種事我有經驗

Q人家再怎麼說的那些

事

，不是你看到的靠不住

。這就是說你不

要想通過小說了解好像的那個客觀事實

。

那不是的

，那是他自己的東西

，那是他自

己看到的

。唯

一的辦法就是你直接面對這

個現實

。所以

，我在廣州的心理準備就是

只有

一點

，廣東話算了

，不學了！︵笑

︶

這麼兩三天工夫

，學不了幾句

。我有

一個

擔心的地方倒是比較實際

，在街上要是撒

尿急了

，怎麼辦？

︵笑

︶所以我只想學

句

﹁

洗手間、

廁所在哪兒？﹂︵笑︶

因為

我想這種地方肯定不能隨便大小便的

。（

笑

︶那麼過了海關

，往這邊開了

。一過來

，第

一個感覺就是乾淨

。在火車上

，剛過

了邊界線

，乾淨

。接著火車往前走

，這時

就能看到小汽車

﹁沙！

﹂地來回開

。我

想

，一個城市的車在它這樣的地方開得這

麼快

，不足為奇

。北京的郊區

，車開得也

挺快

。咱們接著往�走

，到九龍了

，不到

站

，一看

，城�的車也這麼快

，這個我還

是比較明白的

，因為在西雙版納也見過公

共交通的怎麼調度

。我想這是管理得非常

好的城市

，管理不好

，車不會開這麼快

。

完了

，下了車

，從火車站月台上來到大廳

，很冷

。因為我們在廣州挺熱的

，說那邊

比這邊還熱

，老頭子年歲都挺大的

，衣服

都脫在那邊了

。︵笑

︶你看我這個年青人

，都覺得冷

，我想我們�面的老同志這幾

天可能夠嗆

。接著大轎車就開進來了

。開

進來以後

，還是這種強烈的感覺

：乾淨

。

還有

一個就是除了乾淨

，因為我這

一直是

畫畫的

，香港的顏色特別

﹁正

﹂。我不知

道你們怎麼說

，我把

﹁正

﹂解釋

一下

，就

是好像內地小姑娘喜歡穿紅襖

，這紅色她

老是染不正

，我們不管從純度上說

，從明

度上說

，從色階上說

，它不到準確那點

。

好比那位先生

這件襯衫

，我們�面這叫磚

紅色

，但是我回去專門給你買了磚紅色的

一塊布寄來貼在你的衫上比

一下

，肯定你

那

一個正

。黑也是

，內地的黑

，可以在書

展上看到

，油墨上的黑

，黑不透

，黑是飄

著的

。在這兒

，我

一看牆上的招牌

，還有

雜誌上的黑

，黑很透

，它是巴在紙上

。也

就是說

，整個香港給我的色彩感覺是它的

顏色都非常正

，很正

。這種正

，實傺上就

是能區別開來

。內地為甚麼很多人的感覺

是胡胡塗塗的灰？其實你們留心的話

，內

地不全是灰衫

，也是各種顏色都有

。為甚

麼會有

一種灰的感覺呢？就是因為它不正

。︵笑

︶色不正之後

，區別的級量就不夠

，也就是換

一句話說

，即顏色的張力不夠

，它沒有達到那種飽滿的狀態

。它應該達

到這種飽滿狀態的

，但它沒有

，它就必然

是疲軟的

。這樣組織的顏色世界就必然是

發灰

，其實不如說是發悶

。還有

一個

，就

是走在街上的感覺

。我的朋友這兩天很辛

苦的帶著我們鑽書店

，從這個書店到那個

書店

，難免的要經過街市

。晚上

，有時很

晚

，我們住的那邊規定晚上十二點以前

定

要回去，

十二點回去，

我們在街上還是

這樣走著的時候

，發現這個城市還沒有休

息

︵笑

︶。這個和我們那兒不同

。人家說

，從中國到美國去有

一個時差

，我

一到香

港

，也有時差

。他們那兒是有國際

日期變

更線吧

，這兒沒有變更線

，其實也有時差

。早上十點半以前

，甚麼都不開門

，沒動

作

，晚上呢！賊熱鬧

，這個地方！這時差

，其實我比較好適應

。因為我在北京

，也

是夜貓子

，是晚上幹活的

，晚上特別精神

，白天就有

一些昏昏沉沉

。︵笑

︶昨天晚

上我特意好好休息

，我怕今天腦子糊塗了

。香港街上

，我發現

，我對朋友也說了

，

方便得叫人不耐煩

。︵笑

︶人不能太方便

的

。你像我呢！今年有點錢了

，想買電視

，朋友給我出個主意

，說你買那個離電視

遠遠地

，趴趴一按畫面就變了的那種

，我

說不買那種

，人懶到這份上了

，意思不太

大︙我說這東西應該是殘疾人用的

，他沒

有腿

，行動不方便

。人還是應該盡量自己

活動

一下

。華潤那裹往下看

，有個運動場

。我看香港人是很愛運動的

，每天好多人

在那兒跑來跑去

，跳來跳去

。那麼回過來

說

﹁方便

﹂。吃飯這

一件事

，在內地

，吃

飯哪

，我愛人有時不在身邊

，她出去了

，

小孩呢

，在幼兒園

，在家�

，就我

一個人

，我盡量把飯弄得方便點，炸一缸子醬

，買

個十斤掛麵

，煮

一下

，完了

，調下醬

，就

把它吃了

，我不想人生在吃上耽誤太多時

間

，這是我個人的習慣

。有的時候

，偶然

的或者有

一段時間在外面

，不是在家裹

，

這吃飯可得時時刻刻記在心上

，過了點就

沒有了

。比如十二點半吧

，說是趕緊吃飯

吧

，同行的人說我先上上廁所

，等我

，我

說不等你了

，我們先去

，因為你上上廁所

，你再去就關門了

，沒有了

，得趕緊去

。

而這兒隨時隨地

，你想吃

，你

一放就好幾

家隨便進去。這，方便得叫人不耐煩

。另外

一個是東西多得簡直也叫人不耐煩

，不好

下決心

。︵笑

︶在內地買東西

，後來我體

會出它的好處來

。︵笑

︶東西就這

一樣

，

你是挑它的好壞

。東西有點毛病

，我換

下

，

就給你換了。

或者有兩樣，

你在兩樣

之間下決心

，不是A就是

B。︵笑

︶在這

兒不行

。進去以後

，怎麼下決心

，買哪樣

合？

︵笑

︶這個

，就給我負擔比較大

。（

笑

︶我覺得這也是人生

一次比較新鮮的經

驗吧！還有

一件事很有意思

，內地有很多

電器專家和攝影器材專家

，我這兩樣都兼

了

。我喜歡攝影

，對機器的要求比較特別

，所以外面相機

、攝影器材的廣告和說明

書都仔細研究了

，它的性能

，說出來啊

，

甚麼光圈

、口徑

、焦距

、甚麼的

，一套

套

的。

在裹頭，

我想，

我基礎比較雄厚，

可

一出來

，發現

，大部分沒見過

，在選擇

上就發生了困難

。音響也是這樣

。一進去

，一屋子

，怎麼選擇？所以這是

一個感受

，方便得叫人不耐煩

。其他的

，還有

，從

我個人來說

，在座有女同胞

，我倒不是說

女同胞

：香港自己有服裝設計師嗎？有

，

是嗎？我基本的感覺就是香港的設計師好

像對女同胞是掩飾性的

。穿很大的

一個口

袋在街上走

。︵笑

︶一個姑娘挑了

一個

口

袋走過去了

。（笑

︶這女的長得怎麼樣？

不知道

。︵笑

︶身材怎麼樣？不知道！（

笑

︶這個和裹面的觀念不

一樣

。裹面的女

孩很講究身材

，盡量地把身材讓大家知道

得比較清楚

。︵笑

︶外頭正好是整個身材

遮起來

。還有

一個呢？香港的女孩子個子

都不算太高

。那麼從美術上來說

，比如胖

人

，應該穿豎條的

，顯出高來

；高人應該

穿橫條

，能夠把它稍微壓縮

一點

；比較矮

的人不能穿方的

。可能再過

一段時間

，我

習慣這方的

。這有個人的習慣

，我還不太

習慣方的

。大致的先這麼說

。

問：香港的人呢？

阿城

：

也許我接觸的有限

，我覺得香港人的

面相普遍的比內地的面相要善

，要善

。（

笑

︶你跟誰說個甚麼事情

，問個甚麼事情

，他理你

。︵笑

︶內地我們自己的同胞

，

有的面相比較惡

。有的人到內地去旅行

，

可能有接觸

。買東西是

一種心理負擔

。倒

不是這種東西買得到買不到

，你跟售貨員

說話是種心理負擔

。這兒的服務態度對我

也有負擔

，就是太周到

。

太

周到了

，也

不行

。︵笑

︶因為習慣了甚麼都自個兒幹

，完了

，別人給你幹

，就不習慣

，你知道

嗎？比如說吃菜。內地端出來之後，就趕緊

吃了

，夾了

。那

一天開宴會

，不行

，不能

動

，他給你弄

。︵笑

︶這不習慣

。︵笑

︶

不過

，廣東菜確實是好

，確實是好！︵笑

︶

心�要有古今中外精華的積淀

問：你的狀態還不錯

，就說那個︽王

八集︾

，能不能給我們簡單介紹

一下

。

阿城︽

王八集︾是這樣的，

這是個笑話，

這整個是個笑話

。寫了︽棋王︾

，寫了︽

孩子王︾

，寫了︽樹王︾

，別人說你還寫

幾個王？我說

，咱們還寫八個王吧

，咱們

出集好起名叫︽王八集︾

。︵笑

︶這個呢

，知道我的人就哈哈一笑

，就過去了

，大

家這五分鐘當中過得比較愉快

，不知道的

一聽

，阿城寫︽王八集︾

，寫八個

﹁王

﹂

，傳出去了

，就當真了

。︵笑

︶大概就這

麼

一個情況

。︵笑

︶

問：你說你的創作比較強調你的個人

的心理經歷

，就是說你的小說是否自傳色

彩比較濃厚？另外還問

一個問題

，你有沒

有受過其他外國文學的影響？或者說

，我

看你的小說好像還有

一點道家的思想

，你

有沒有看過老子或莊子的書？

阿城：

無疑是看過

，無疑是看過

。︵笑

︶外

國的小說呢？也看過

，但是有限

，因為在

內地

，外國原版書是不怎麼見得到的

，要

看

，得靠翻譯家

，翻譯家要不翻

，你就看

不到；翻的呢

，比較少

。但是這事情反過

來說也有好處

，就是說

，書少了之後

，可

以精讀

。它逼著你精讀

。︵笑

︶我這次來

，到香港天地圖書公司

、青文書屋去看

，

我想這麼多書

，精讀是不太可能的

，︵笑

︶除了自己有選題

。另外

，就是說

，你說

裹面是否有什麼道家思想？仍然要回到那

個問題

，就是說

，世界其實是完整的

，生

命也是完整的

。人類受自己語言的限制

，

都把它片面化了

，因為話得

一句一句說

。

所以咱們中國小說�

，話本裹老是

﹁話分

兩頭

﹂，事是同時發生的

，因為語言的時

間性

，它不可能同時說出來

，它必須話分

兩頭

，說完了

，再說

，作

一個假使的同時

性

。再說語言和言語

。我們�面把語言規

定得比較寬泛

，就是好比說

：藝術語言

、

造型語言

、電影語言

。︙︙說話時是用言

語

。人類的言語

，就是

口頭上的話

，我總

覺得的是提示性的

。你想把那個事情完全

的說出來是不可能的

，那只是

一種提示

。

聽的人

，通過這麼一個類似是符號的東西

，他如果理解了

，或者感受到了

，能透過

這個符號

，由符號引起

，得到

一個整體的

話

，那個整體是他自己的

，不一定是說的

人的

。人類的表達都有相通的

，不管是小

說

、講話

、故事

，它都有相通的地方

。那

麼話說回來

，小說啊

，我為什麼強調狀態

？因為藝術啊

，我自己覺得它是人的生命

狀態

，藝術本身就是人的生命狀態

。它就

跟人

一樣

，是活的東西

，但是活著的

，它

困難在那兒呢？它是用語言表達出來

，而

語言表達是比較困難

。實際上就是我們說

的編號

。怎麼編？那種組合能把它表達出

來？那種組合能把它編出來？但是如果在

稿紙上

，攤開稿紙幹這件事

，難了

，累死

了

，所以從語言上來說

，你按照自己的語

言習慣去傳達自己的狀態

，就不累

，就自

然

。附帶說

一下

，內地有些評論家講到阿

城的語言

，說很好

。我嚇了

一跳

，完了

，

我自個兒就去研究

。我發現

，我平常就是

這麼寫嘛！說練字的問題

，說他的字用得

怎麼好

，這就是我的習慣

。後來

，我體會

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

：這個人的語言習慣

和我不一樣

，說好

，是這種差異性造成的

。︵笑

︶你比如說

，何先生寫東西

，我要

是像何先生這樣寫的話

，我

一定要練字

，

要練得像他

。他的用法

、習慣和我不

一樣

，我就要顛倒了

，這是

一定要練的

。但是

你自己的東西

，你要練什麼呢？你按照自

己的語言習慣把它說出來就完了嘛！但是

你說出來和另外

一個人的習慣不一樣

，這

種差異性就使對方認為你的奇特

。

但是再寬

一點兒想

，人又不是不練字

，但是不在這個時候練

，是在整個感受到

世界後練

，把你整個的心理現實和心理經

驗揉和起來

，變成你自己的狀態

，心理的

狀態

，這是

一個大練

，變成你非常自然的

狀態

，你把它流出去

，自然地流出去

。我

個人的習慣是不在稿紙上去做功夫

，而且

我說實在

，我才寫

，我的功夫不夠

，要這

樣練

，我功夫不夠

。那麼再說

，你這�面

是否有道家思想？也是這樣

。就是說

，寫

出來之後

，你們把它分析

，說這裹面有道

家思想

，有禪的

，有關於飢餓的經驗等等

，把它分解開來之後

，我想它不是

︽棋王

︾

。應該把它恢復到

一個完整的狀態

，個

自然的狀態，

一個渾然的狀態。

所以分

析永遠是片面的吧！所以批評家應該是什

麼呢？他從

一個抽出

一條來

，從

一個片面

�形成他自己

一個完整的狀態

，形成他自

己的批評世界

。所以你說有道家思想

，這

個書我看過

，自己也琢磨它

，仍然很自然

地生活

，慢慢的都在心�有積澱了

。我自

己也分不清楚

。我不能

一想事時就說這是

用道家思想在想

。這樣一個人活著跟瘋子

一樣！

︵笑

︶太累了！慢慢的就變成我自

己了

，完了

，我按自己的習慣這麼說話

，

而別人

一看

，咦

，這人好像有道家思想

。

是這麼

一過程

，你現在讓我說出來

，肯定

是有

，明眼人分析

，可能會分析出來

，我

自己把它具體說

，說不出來

。

藝術不是比技巧

，而是比人格

。

問：鍾先生

，我想提

一個問題

，內地

現在有傳統

、現代兩個方面

，照我看來

，

你是屬於比較傳統的

，在敘述形式上

、語

言上比較中國化

，有

一派新的年輕作家

，

甚至中青年作家

，比較傾向創新

，甚至是

接受外國的表現形式

，因此

，在這方面有

些爭論

，對這

一問題

，你是怎麼想的？你

的意見怎樣？

阿城我

仍然是這樣，

我不太愛管閒事，

就

是人家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

，我不太愛管

人家的閒事

。但你問到的時候

，我仍然是

這麼要求

，就是說你如果是抱著創新去寫

的話

，你這就是主題先行了

，恐怕

一定是

為了新而造作

。這個

，我們在北京常說這

事

。藝術到最後不是比什麼所謂技巧

，技

巧是可以學到的

，學徒三年或者博覽群書

，人家怎麼寫你全知道

。最後是比人格

。

昨天也說了這個

，發現也是概念不太

一樣

。昨天我說

，我和香港朋友說這些事時

，

總像三岔

口。你們看過京劇的三岔口？就

是摸

，我這麼說時

，那人也在摸

，沒對上

。我們對同

一個詞的概念

，它的內涵

，它

所包含的意思不太清楚

。我所說的

﹁人格

﹂就是說人的品味

，那麼又得解釋這

﹁品

味

﹂咱們指的是否

一樣？實質上是比這個

。如果按照我剛才說了半天的這個

，就是

比狀態

。假如你的狀態好

，我覺得在藝術

上

、形式上是新是舊

，關係不太大

。

問：你說的狀態包括不包括思想狀態

阿

城：

思想其實是單薄的東西

，我們不要太

看重思想

。比如

，我要在小說�表達一個

思想

，我這個小說就為表達

一個思想

，我

覺得你不如寫一篇論文去

，你寫

一篇小說

幹什麼？小說那個東西

，活的那個東西要

比那豐富得多

。

問：那你剛才講的那個

﹁意思

﹂，小

說�面含有的

﹁意思

﹂，我覺得比較有意

思

，這本身的

﹁意思

﹂指的是什麼？

阿城這

話怎麼說呢？︵

沉思片刻︶

還是剛

才那個

，先從這兒說

，表達自己的狀態

，

自己的狀態本身就在自己身體�頭

，為什

麼要把它表達出來呢？就是要把它寄托出

去

，這種

，就是意思

。

問：阿城

，你的小說的

﹁意思

﹂，是

否指的是

﹁創新

﹂？

阿城：

我是認為

，不要先想到什麼創新啊

，

什麼手法啊

，先不要想那些

，還是在整個

生命狀態�

，你這個人怎麼樣？

問：也就是說

，比如你寫

︽棋王︾

，

你所要揭示的主題

，你所要表達的思想是

什麼？有沒有什麼含義在�頭？因為評論

家最後要追的是這個

。譬如在

︽九十年代

︾有

一篇文章

，就說你的意思是表達中華

之道畢竟不頹

，這意思

，是不是你要表達

你所說的狀態？

阿城：

其中

一部分

，這說的是其中

一部分

。

問：也就是說

，你在創造的過程中

，

這種

，並不是你想說的

。

阿城：

役有想到這個

，沒有想到

。那麼事後

，批評家不斷的把這隻雞撕得越來越碎

，

每個人拿起來的那個雞身

，實際上都不是

那隻雞

。所以

，還是這樣

，現在說的什麼

創新

，先不要去考慮

。可以去考慮

，但我

是不考慮的

。

言語習慣是這樣形成的

問：你對話本小說

，對

︽史記︾感不

感興趣？

阿城：

感興趣

。︵笑

︶是這樣

，具體的說

，

︽史記︾這書對中國後來的語言文字影響

是比較大的

。我們看

︽史記︾的時候

，我

自己覺得它像白話

，宋

、唐以後

，有很多

文章反而很佶屈聱牙的

。到話本小說的時

候

，我就發覺中國小說語言可能和世界上

好的小說語言

，或者不能說是好的

，就說

某

一類的小說語言

，有個共同點

，就說

·！

平白如水

。但這

﹁平白如水

﹂裹頭張力特

別大

。你看

︽三言︾、︽二拍︾

，它就是點

一

點跟你說，

每個句子摘出來，

都沒什

麼精采的

，它怎麼砌在

一起

，就有這麼大

的張力？包括

︽紅樓夢︾

，也是這樣

。︽

紅樓夢︾

，大家就說它語言如何如何精采

，但你把它

一句一句挑出來看

，都是很白

的話

。包括像

︽金瓶梅︾啦

，都是這樣

。

那麼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

一種潛移默化

。

小時候看

，時常看

，另外

，我基本上是用

白話說話

，不是

，是全部用白話說話

，（

笑

︶這麼說

，它也形成了我的言語習慣

，

完了

，我再用語言把它複製出來

。從中國

小說�

，我自己後來研究阿城小說

，︵笑

︶我發現有

一特點

，這個人特別愛用四個

字

一組的

。︵笑

︶他的節奏總是在這兒

，

這是我事後去研究他的小說時

︵笑

︶得出

這麼

一個特點

。總是前面有像音樂上的休

止符或弱拍起這種東西

，但是他的節奏總

是落在這點上

，這就形成他自己的節奏了

。這個節奏你阿城據說寫時是役有想到的

。︵笑

︶︵本記錄未經講者過目

，倘有錯失

，

由整理者負責

。文內小標題

，為整理者所

加

。︶

︵錄音整理：林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