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悦读周刊 文心 10 -...

1
9 2019 2019 7 7 20 20 星期六 星期六 www.xiancn. www.xiancn.com com 责任编辑 责任编辑 徐晓红 徐晓红 视觉编辑 视觉编辑 左可 左可 组版 组版 牛怡墨 牛怡墨 校对 校对 张立 张立 世说 悦读周刊 悦读周刊 文心 诗简 读书 游宝鸡记 三十多年前的照片 10 11 12 一个家庭的摄影史 童少四记 王怀宇 投稿邮箱 [email protected] 世说 本版插图 吉日 丁小眼睛 当我还在母腹中孕育着的时候,身为五棵树乡 村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意外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 范大学。这个意外,不仅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也改变 了我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我们全家所有人的 命运。 父亲是个文学青年,姐姐出生后的某一天,身为 乡村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一觉醒来,突然就有了一 个奇怪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跟母亲说,他想当鲁迅。 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是个玩 笑。可是在父亲这里,就不是什么玩笑了。父亲可 不是说着玩的,父亲一向是个做人做事都非常认真 的人。而可怕也就可怕在了父亲的认真上,父亲要 是不认真也就没事了。我现在也许就不会生活得这 么沉重了,我也许会生活得非常随意。 认真的父亲果然行动起来了。通过坚持不懈的 努力,头悬梁,锥刺股,三年以后,三十二岁,已经有 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即将又有一个儿子的我亲爱的 父亲竟然真的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一直想当鲁 迅、心怀文学大梦的父亲报的专业也当然是中文 系。父亲肯定以为自己又向鲁迅迈近了一步,我敢 肯定,他一度是非常兴奋的。母亲的妊娠反应和老 中医的把脉都证明父亲就要拥有一个儿子了,本来 就兴奋着的父亲再加上意外地考上了大学,可谓双 喜临门。 一心想要儿子的父亲并没有因为儿子就要降生 而停止他前进的脚步。父亲临走时非常潇洒地扔给 了母亲一句话: “我儿子生下来就叫丁文学吧!” 父亲是乐颠颠地从五棵树村奔向省城的,我竟 然能隔着母亲的肚皮看见了不甘平庸的父亲一蹿一 蹿离去的背影,否则我现在不会有这么深刻而牢固 的印象…… 那时,除了就要降生的我,父亲还有个三岁的女 儿在恋恋不舍地张望着他那渐渐消逝在五棵树村头 的背影……你试着想想,我的父亲该是个多么有理 想、多么有志向的文学青年啊!为了实现文学梦想, 他不仅要告别妻子,还要告别女儿,更要告别就要出 世的儿子丁文学。 用现在人的话说,父亲好像真的有点儿不靠谱 啊。 父亲在外地上学最初那两年,身为乡村小学教 师的母亲同时拉扯着我和姐姐两个撒不开手的小孩 子。母亲每天要上课,还要带一个班的学生,要付出 多少辛苦,就可想而知了。我虽然当时不太记事,但 还是听大人们经常说起我那些见不得人的灰色事 件: 我从小就死要面子,在学校的托儿所里,我从不 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让母亲袒胸露乳当众吃奶,得到 没有人的地方才行。母亲经常利用课间休息给我喂 奶,每次匆匆跑来,都会让我逼到没有人能看见的角 落里。否则,我是坚决不吃奶的。 有一天中午人多,母亲没办法,就把我抱到学校 空无一人的大操场上去喂奶。从那以后,我习惯了 大操场上的安静,就每天都要求去大操场上吃奶。 为了给我顺利喂奶,年轻漂亮的母亲已经顾不上她 原本最该顾及的尊严了。母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 风吹雨打太阳晒。春夏秋天还好说,最难受的是冬 天。母亲温暖的怀里每次都会灌满凛冽的寒风。我 肯定,母亲晚年的风湿病与当年为我哺乳有直接关 系。 另一件灰色事件就是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难听的 外号—丁小眼睛。我小时候很胖,眼睛就被挤压 得又细又小。我爱吃肉,尤其爱吃肥肉,我叫它白 肉。 那时,乡村人的菜碗里基本看不见肉。母亲所 在的乡村小学食堂里,平时只有炖豆角的时候才偶 尔能见到一两片肥肥的咸腊肉。老师们舍不得吃, 就夹着肥肉逗我: “丁小眼睛来了吗?” “丁小眼睛来了。” “丁小眼睛在哪儿呢?” “丁小眼睛在这儿呢。” “谁是丁小眼睛啊?” “我是丁小眼睛。” 他们明明早就看到我了,但每次都是这么多废 话。我生怕失去机会,竟然总是每问必答。每次,我 都是一边拎起小眼皮儿,一边向那个手中挥舞着肥 肉的人跑过去…… 本来死要面子的我,却总是无法抗拒一片肉的 诱惑。 一阵哄笑之后,肥肉最终被放进了我的小嘴儿 里。吃到了肥肉,我就红着小脸飞快地扑向母亲, 有时还是忍不住要哭,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就迅 速地趴在母亲的腿上偷偷抺掉几滴不争气的小眼 泪儿…… 我还时常会从接下来的午睡中惊醒过来,把小 脑袋蒙在被子里小声啜泣。有一次,正在我委屈得 小声哭时被跑回来取围巾的母亲发现了,母亲跑过 来不断地安慰我说:“别往心里去,那是大人们逗你 玩呢。”我并不完全相信母亲的话,边抽泣边毫无底 气地小声问了母亲:“妈妈,我的眼睛真的很小吗? 妈妈,我是不是很给你丢脸啊……” 其实,那个年代的大人们又何尝不馋肥肉吃 呢?只是因为他们不舍得吃,才把肥肉给了我这小 孩子。只是当时大人们并不知道,对于死要面子的 我来说,那代价可以说是过于巨大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已经搬到平安县城了,母亲带 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在电影正式开演前一个加演 的新闻纪录片里,我偶然看见了来华访问的日本首相 大平正芳,我终于对自己的小眼睛有了最初的释怀。 我在第一时间就发出了很响亮的幼稚童声: “妈妈,你 快看呀,那个人的眼睛比我的还小啊,竟然也能做成 那么大的官呢!他也给他的妈妈争光了呢……” 乡村小画家 似乎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是我的死对头。 我这个天才的乡村小画家就毁在了父亲的手上。用 现在流行的话说,我是先遭遇了捧杀,然后又遭遇了 棒杀。 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画画了。当时,我 那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不甘平庸的父亲正在外地的一 所大学求学,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留守在五棵树村,寄 居在外祖父家。 外祖父是个大大咧咧的热心人。和天底下很多 外祖父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他宠爱外孙子超过了亲 孙子。正是因为有个与众不同的外祖父,我才从来 没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心 安理得、自由自在,俨然一个作威作福的小皇帝。我 想干啥就能干上啥,画画一不小心就成了我的最 爱。鸡鸭猫狗,猪马牛羊,我几乎是见啥画啥,而且 画啥像啥。 念过私塾的外祖父是村里的文化人,见外孙子 有如此本领,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慈祥了。乐不可支 的外祖父有空儿就领着我在整个村庄走家串户地表 演画画,那可真是一场不知疲倦、兴致勃勃的终日游 荡啊。我又是那样的配合和乖巧,外祖父指向奔走 的狗,我就画鲜活的狗;外祖父指向跃上窗台的猫, 我就画灵动的猫。外祖父让我画啥我就画啥。那时 的我还会背很多句唐诗宋词呢,如“锄禾日当午,汗 滴禾下土”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还有“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 金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类的古语,都是 不经意间从外祖父那里学来的。在外祖父眼中,那 时的我一定是神笔马良或者是天才仲永。 五棵树的乡亲们那时还没学会嫉妒,他们都对 我投以羡慕的眼光,我和外祖父当然都非常受用。 正在我乐此不疲地在乡村走家串户地画画,沉浸在 “乡村小画家”的甜蜜称号中时,在外求学的父亲毕 业回来了,说要带着母亲、弟弟和我进驻平安县。那 时五棵树的乡村人视平安县为天堂,谁也没有理由 放弃进城的好机会。 捧杀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看上去更有文化 的父亲并没有忽视我的画画天赋,在去平安县的路 上,他还在跟母亲说,平安县上有文化馆,文化馆里 有教画画的好老师。 父亲没有食言,不久,他就找到了平安县文化馆 美术辅导部的李主任。 李主任比父亲年长几岁,毕业于大学美术系,论 起来竟和父亲是大学校友。老同学就非常热情地接 待了我们父子,李主任还慷慨地送给了我三支又粗 又黑的专业素描笔。临走时,李主任又摸着我的脑 袋说,这孩子能行,好好学吧,又加送给我一本厚厚 的精装大书—《鸟的基本画法》。 过分热情的老同学显然让父亲受宠若惊,素 描笔和工具书更是让父亲如获至宝。当天晚上, 父亲把睡眠都弄丢了,竟然熬夜亲自为我列好了 学习计划。 接下来就是那场噩梦般的棒杀了。 按照父亲制定的学习计划,开始时我每天要画 完一只鸟。我每天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在父 亲急赤白脸的指挥下勉强完成任务。 父亲一向干啥事都认真,这次更不会例外。只 要我画画,他就不再急着去上班了,总是一丝不苟地 站在后面监督着我。我几乎每画一笔,他都要认真 点评一番。画好了还行,一旦哪笔画得不对了,我就 要挨训;画得再离谱点儿,就得挨骂;如果画错了,就 要挨踢。从那以后,我的每天好像都变得漫长了,年 少的我过早地拥有了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画画已经 不再是我的美好爱好了,好像越来越变成了痛苦的 负担。 几个月后,按学习计划,我每天必须得画好两只 鸟,就更经常被训被骂被踢了……渐渐地,我对画画 竟产生了恐惧心理,常常暗自后悔:当初自己为啥要 有这种爱好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打心眼儿里越来越不爱画画了,可死要面子 的父亲哪会同意,他还急着要去向老同学李主任汇 报教学成果呢。 每次我流露出想放弃的意思,一顿训骂都是难 免的,有时还要挨上几大脚。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坚决 不画了。我决定,无论父亲怎么骂,怎么打,我一定 要挺住!我想,只要挺过了这一次,以后就彻底解放 了,彻底自由了,一定不会再因为画画这件事挨骂 挨打了。 那天父亲怎么骂的我怎么打的我,我都忽略不 计了。我只记得最后他实在骂不动了,也实在踢不 动了,竟然首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以前不论 我怎么淘气,父亲可是从来不打我脸的。 可以说,是父亲的异常严厉导致我最后选择了 放弃画画。那个天才乡村小画家终于生生地被他父 亲给扼杀在摇篮里了。那年,我刚刚七岁。曾经那 么热爱画画的我不敢再热爱了,我摆脱画画就像摆 脱掉了一场巨大的瘟疫…… 一天下午,外祖父从五棵树来平安县看我。我 还没放学,见外孙子心切的外祖父就早早地来到小 学校园里。当时校园里正办着全校学生画展,有些 驼背的外祖父就背着手满操场转悠着,边等我放学 边看画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哪张是他外孙子丁 文学画的呢?他居然一直没有看到我的名字,难道 是外孙子改名了?可是从没听说外孙子改名啊?放 学后的校园黄昏里,在我没认出外祖父之前,我先看 见了一位满脸失望的老人。之后我才发现那位满脸 失望的老人竟然是我的外祖父,那是我有生以来见 过的最困惑、最失望的外祖父,外祖父在拥抱我之前 的那一脸的茫然若失让我至今印象深刻。这些年, 我并不觉得父亲怎么对不住天生喜欢画画的我,倒 是觉得父亲更对不住的人,应该是我那慈祥、善良的 外祖父。我不敢去深究父亲到底对不起谁,怕父亲 重新让我学画画。直到多年以后,我仍不敢提及跟 画画有关的事。 被转嫁的梦想 我相信,不会有太多像我这么倒霉的孩子,由于 父亲是个文学青年,也就决定了我的文学青年命运。 开头不是说过吗,我亲爱的农民父亲奇迹般地 考上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父亲真的又向 鲁迅迈近一步了吗? 大家笨想都能想到父亲的悲惨结局。通过上大 学见到更大的世面之后,父亲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先 天不足。班里那么多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同学,才华 远远在他之上,也没有一个能成为鲁迅。怎么办 呢?梦已上身,是挥之不去的。渐渐地,父亲才把梦 想恋恋不舍地转移到自己儿子身上来。于是,我苦 难的日子来临了,父亲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厉起 来。谁都知道,鲁迅是那么好当的吗? 已经读初中的我,本来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 天才的理科生,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 的时代,学生们对文科生是多么的不屑啊!可身 为文学青年的父亲却命令我非学文科不可,以后 目标必须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否则,跟我断绝 父子关系……父亲的武断还导致我和初中时最志 同道合的几个理科同学过早地分道扬镳了。 那时父亲是平安县戏剧创作室的小头头,每天 哼哼呀呀地写地方戏唱段。有时拿不准了,就以考 考我为借口,让我帮着押押韵。回答好了说我还真 能蒙一阵,回答不好就要挨一顿臭训。 叛逆期的我有时也抓住机会回击父亲。当时家 里并不宽裕,还要供三个孩子上学,梦想当鲁迅的父 亲竟每年都要订上几本国内大刊,除了《剧本》月刊 之外,还有《小说月报》《青年文学》等当时名气较大 的小说月刊,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省下那些钱能买 多少个面包和麻花啊! 有一天放学回来,本来是要因为摸底考试成绩 不理想挨骂的,可我意外地逃过了一劫。当父亲问 我考得咋样时,我竟先说了句当天学到的陶渊明的 名句:“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 磨刀之石,不见其损,年有所亏。”父亲笑了,说我学 以致用,好样的。见父亲高兴,我并没见好就收,突 然发现父亲正在看《小说月报》,我就又半开玩笑地 说:天天写地方戏能有啥出息?要写就写小说,得争 取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你口气可真大呀!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小说月 报》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吗?咱们平安县这么多年真 没听谁在那上登过作品呢?父亲都要急眼了,骂我 跟他抬杠子。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父亲的恒心与毅力,真不是 学习那块料,我喜欢跟学习无关的任何事物。就像 父亲是专门用来学习的,我是专门用来不学习的。 我喜欢打冲锋仗,各种球类运动。抓山雀、挖鼠洞、 种各种树、造各种玩具枪,用东北话说,我是属蝲蝲 蛄的,样样通,样样松。(蝲蝲蛄啥样,父亲骂我时有 过多次描述:蝲蝲蛄会飞、会叫、会游水、会跑,还会 挖洞,但飞不高、叫不响、游不动、跑不快,洞也挖不 深,总之啥都不咋样……)无论是小鸡小鸭,还是小 猫小狗,只要是动物,我都喜欢。我还参与母亲孵小 鸡活动,天天看我种在庭院里的花草,一看就是一两 个小时,有时还能看小半天。父亲骂我,你不看,它 们照长不误的。而我却一直认为我的目光对花草们 很重要。我还喜欢天文、地理、外星人、UFO 等更乱 七八糟的事物,直到现在我最爱看的电视节目还是 《动物世界》和纪录片频道,此外,只看体育赛事。 大学中文系毕业、乡村语文教师出身的父亲实 在难缠,他对我的学习要求总是远远高于我现有的 实际水平。我的考试成绩总是达不到他的期望值, 在那个高考是唯一出路的年代,我面对着分分是命 根的严厉父亲,更多的时候,我无法斗智,更无从斗 勇,接受训斥和拳脚几乎是我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一直在学习这个问题上受到父亲的伤 害和摧残,直到上大学以后,远离了父亲的视线,伤 害和摧残才得以减轻。但是,我已于无形之中让父 亲引向了文学之路,在这条路上,我并不比被逼上梁 山的林教头轻松多少。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当作家和上不上大学中文 系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但有这种认识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大耳光子 虽然我相对顺利地通过了高考,但是在我高考 过程中却有一段并不愉快的小插曲。 上午刚考完语文,题虽然很难,但确实能考出点 儿真正水平来。我觉得我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 平,用上了所有的积累,每道题都答得非常用心非常 较劲。中午回到家时我处于一种飘飘然状态,正好 姐姐也放假回来了,我就眉飞色舞地和姐姐说起了 语文考试题:考试题出得有没有水平,得看答题人能 不能用上劲,今年这语文题出得真有水平……正在 我和姐姐穷显摆时,父亲也下班回来了。父亲一听 我答得不错,就兴致勃勃地帮我估起分来。父亲毕 竟是当过语文教师的人,估分也是相当有经验的。 可是估来估去,发现我的语文成绩顶多能得75分 后,父亲的脸都变形了。父亲竟怒不可遏地骂了我 一句:妈了个蛋!满分120分的语文只能得75分还 考个屁大学呀!你还瞎叫唤个啥呀?说着一挥手就 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子…… 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呀!我发挥出我的水平啦, 我有啥办法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和父亲对抗着。 姐姐也感到意外,吓得躲到里屋去了。 母亲及时地赶来,和父亲喊了起来:孩子还没考 完呢,哪有这个时候打孩子的? 我气得中午饭都没吃,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 下,下午才肯去继续参加考试…… 没想到,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我以总分 469分全班第五的好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的 中文系。我的语文得了74分,竟然是全年级的第 二高分。 父亲也许是为了表达内心深处的歉意,当天晚 上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饭后还一脸笑容地给 我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两只白天鹅叼着一根树枝,一 只乌龟紧咬着树枝,在高远的蓝天上进行着一次美 妙的飞行……地上目击的人群一片惊叹:都说这太 有创意了,一定是聪明的白天鹅想出的好办法,那只 笨乌龟可真有福气啊。而实际上这真是乌龟的主 意,乌龟想上天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听到人们对天 鹅的高度赞扬,乌龟这个急呀……最后,乌龟终于忍 不住了,可它那“我”字还没说完,就悲惨地摔向了大 地……父亲说,就算乌龟当时不说,人们早晚也会知 道真相的。 一个语文拿了全年级第二高分的人却蹊跷地挨 到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子。我一直搞不清楚,这是 我的不幸还是父亲的不幸?但我能肯定的是:我仍 然是父亲心中那只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乌龟。 但还是谢天谢地呀!我总算考上大学了呀,我终 于可以远离父亲了,不再承受父亲的严厉管教了…… 一晃儿,我大学毕业了。父亲的梦竟然真的上 了我的身,我竟真的写起了小说。先是在省内文学 期刊上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但初学乍练的我写得 并不十分理想,多半是出于编辑对年轻作者的鼓 励。后来,我又在全国大刊上发表了两个中篇小 说。突然有一天,儿时无意中挖苦父亲的话蹦了出 来,我的作品能不能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呢?这件 事竟一度成了我内心深处无法张扬的一个纠结。于 是我开始梦想着自己的作品能在《小说月报》上露 面,我就更加努力地写呀写……我知道我更主要是 想报复一下父亲。 有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百花文艺出版 社的信,看完信后我才知道,原来《小说月报》就是这 个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呀。 信的内容简直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 然是一封征求意见信。写得,确切地说是印得十分 简单,大致意思就是,《小说月报》编辑相中了我发表 在一个市级小刊上的短篇小说,问我是否同意转载。 这还用问吗?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啊!我 怎么会不同意呢?我还兴奋地绕道来到了父亲住的 小区,把那封信拿出来认真展开给父亲看。就那么 几个字,父亲竟然看了好半天。最后,父亲用极其羡 慕的目光盯住了我,激动地说: “那就抓紧同意吧,马 上去回信说同意啊,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没想到这 梦想实现得也像做梦一样啊!最最重要的是,我终 于感到我对父亲有了胜算,那是在我和父亲英勇对 抗多年后取得的一场伟大胜利。虽然这场胜利来得 极其偶然,但还是能缓解我多年来一直渴求复仇的 病根儿,就像真的有人为我讨回了那记响亮无比的 大耳光子……

Upload: others

Post on 17-Oct-2020

10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Page 1: 9 悦读周刊 文心 10 - xiancn.comepaper.xiancn.com/newxawb/page/2019-07/20/09/2019072009_pdf.p… · 放弃进城的好机会。 捧杀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看上去更有文化

9

20192019年年77月月2020日日 星期六星期六 www.xiancn.www.xiancn.comcom 责任编辑责任编辑徐晓红徐晓红 视觉编辑视觉编辑左可左可 组版组版牛怡墨牛怡墨 校对校对张立张立

世说悦读周刊悦读周刊文心

诗简

读书

游宝鸡记

三十多年前的照片

10

11

12一个家庭的摄影史

童少四记 ◎王怀宇

投稿邮箱

[email protected]世 说

本版插图 吉日

丁小眼睛

当我还在母腹中孕育着的时候,身为五棵树乡村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意外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这个意外,不仅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我们全家所有人的命运。

父亲是个文学青年,姐姐出生后的某一天,身为乡村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一觉醒来,突然就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跟母亲说,他想当鲁迅。

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是个玩笑。可是在父亲这里,就不是什么玩笑了。父亲可不是说着玩的,父亲一向是个做人做事都非常认真的人。而可怕也就可怕在了父亲的认真上,父亲要是不认真也就没事了。我现在也许就不会生活得这么沉重了,我也许会生活得非常随意。

认真的父亲果然行动起来了。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头悬梁,锥刺股,三年以后,三十二岁,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即将又有一个儿子的我亲爱的父亲竟然真的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一直想当鲁迅、心怀文学大梦的父亲报的专业也当然是中文系。父亲肯定以为自己又向鲁迅迈近了一步,我敢肯定,他一度是非常兴奋的。母亲的妊娠反应和老中医的把脉都证明父亲就要拥有一个儿子了,本来就兴奋着的父亲再加上意外地考上了大学,可谓双喜临门。

一心想要儿子的父亲并没有因为儿子就要降生而停止他前进的脚步。父亲临走时非常潇洒地扔给了母亲一句话:“我儿子生下来就叫丁文学吧!”

父亲是乐颠颠地从五棵树村奔向省城的,我竟然能隔着母亲的肚皮看见了不甘平庸的父亲一蹿一蹿离去的背影,否则我现在不会有这么深刻而牢固的印象……

那时,除了就要降生的我,父亲还有个三岁的女儿在恋恋不舍地张望着他那渐渐消逝在五棵树村头的背影……你试着想想,我的父亲该是个多么有理想、多么有志向的文学青年啊!为了实现文学梦想,他不仅要告别妻子,还要告别女儿,更要告别就要出世的儿子丁文学。

用现在人的话说,父亲好像真的有点儿不靠谱啊。

父亲在外地上学最初那两年,身为乡村小学教师的母亲同时拉扯着我和姐姐两个撒不开手的小孩子。母亲每天要上课,还要带一个班的学生,要付出多少辛苦,就可想而知了。我虽然当时不太记事,但还是听大人们经常说起我那些见不得人的灰色事件:

我从小就死要面子,在学校的托儿所里,我从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让母亲袒胸露乳当众吃奶,得到没有人的地方才行。母亲经常利用课间休息给我喂奶,每次匆匆跑来,都会让我逼到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里。否则,我是坚决不吃奶的。

有一天中午人多,母亲没办法,就把我抱到学校空无一人的大操场上去喂奶。从那以后,我习惯了大操场上的安静,就每天都要求去大操场上吃奶。为了给我顺利喂奶,年轻漂亮的母亲已经顾不上她原本最该顾及的尊严了。母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风吹雨打太阳晒。春夏秋天还好说,最难受的是冬天。母亲温暖的怀里每次都会灌满凛冽的寒风。我肯定,母亲晚年的风湿病与当年为我哺乳有直接关系。

另一件灰色事件就是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难听的外号——丁小眼睛。我小时候很胖,眼睛就被挤压得又细又小。我爱吃肉,尤其爱吃肥肉,我叫它白肉。

那时,乡村人的菜碗里基本看不见肉。母亲所在的乡村小学食堂里,平时只有炖豆角的时候才偶尔能见到一两片肥肥的咸腊肉。老师们舍不得吃,就夹着肥肉逗我:

“丁小眼睛来了吗?”“丁小眼睛来了。”“丁小眼睛在哪儿呢?”“丁小眼睛在这儿呢。”“谁是丁小眼睛啊?”“我是丁小眼睛。”他们明明早就看到我了,但每次都是这么多废

话。我生怕失去机会,竟然总是每问必答。每次,我都是一边拎起小眼皮儿,一边向那个手中挥舞着肥肉的人跑过去……

本来死要面子的我,却总是无法抗拒一片肉的诱惑。

一阵哄笑之后,肥肉最终被放进了我的小嘴儿里。吃到了肥肉,我就红着小脸飞快地扑向母亲,有时还是忍不住要哭,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就迅速地趴在母亲的腿上偷偷抺掉几滴不争气的小眼泪儿……

我还时常会从接下来的午睡中惊醒过来,把小脑袋蒙在被子里小声啜泣。有一次,正在我委屈得小声哭时被跑回来取围巾的母亲发现了,母亲跑过来不断地安慰我说:“别往心里去,那是大人们逗你玩呢。”我并不完全相信母亲的话,边抽泣边毫无底气地小声问了母亲:“妈妈,我的眼睛真的很小吗?妈妈,我是不是很给你丢脸啊……”

其实,那个年代的大人们又何尝不馋肥肉吃呢?只是因为他们不舍得吃,才把肥肉给了我这小孩子。只是当时大人们并不知道,对于死要面子的我来说,那代价可以说是过于巨大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已经搬到平安县城了,母亲带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在电影正式开演前一个加演的新闻纪录片里,我偶然看见了来华访问的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我终于对自己的小眼睛有了最初的释怀。我在第一时间就发出了很响亮的幼稚童声:“妈妈,你快看呀,那个人的眼睛比我的还小啊,竟然也能做成那么大的官呢!他也给他的妈妈争光了呢……”

乡村小画家

似乎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是我的死对头。我这个天才的乡村小画家就毁在了父亲的手上。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是先遭遇了捧杀,然后又遭遇了棒杀。

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画画了。当时,我那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不甘平庸的父亲正在外地的一所大学求学,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留守在五棵树村,寄居在外祖父家。

外祖父是个大大咧咧的热心人。和天底下很多外祖父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他宠爱外孙子超过了亲孙子。正是因为有个与众不同的外祖父,我才从来没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心安理得、自由自在,俨然一个作威作福的小皇帝。我想干啥就能干上啥,画画一不小心就成了我的最爱。鸡鸭猫狗,猪马牛羊,我几乎是见啥画啥,而且画啥像啥。

念过私塾的外祖父是村里的文化人,见外孙子有如此本领,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慈祥了。乐不可支的外祖父有空儿就领着我在整个村庄走家串户地表演画画,那可真是一场不知疲倦、兴致勃勃的终日游荡啊。我又是那样的配合和乖巧,外祖父指向奔走的狗,我就画鲜活的狗;外祖父指向跃上窗台的猫,我就画灵动的猫。外祖父让我画啥我就画啥。那时的我还会背很多句唐诗宋词呢,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还有“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类的古语,都是不经意间从外祖父那里学来的。在外祖父眼中,那时的我一定是神笔马良或者是天才仲永。

五棵树的乡亲们那时还没学会嫉妒,他们都对我投以羡慕的眼光,我和外祖父当然都非常受用。正在我乐此不疲地在乡村走家串户地画画,沉浸在

“乡村小画家”的甜蜜称号中时,在外求学的父亲毕业回来了,说要带着母亲、弟弟和我进驻平安县。那时五棵树的乡村人视平安县为天堂,谁也没有理由放弃进城的好机会。

捧杀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看上去更有文化的父亲并没有忽视我的画画天赋,在去平安县的路上,他还在跟母亲说,平安县上有文化馆,文化馆里有教画画的好老师。

父亲没有食言,不久,他就找到了平安县文化馆美术辅导部的李主任。

李主任比父亲年长几岁,毕业于大学美术系,论起来竟和父亲是大学校友。老同学就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父子,李主任还慷慨地送给了我三支又粗又黑的专业素描笔。临走时,李主任又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能行,好好学吧,又加送给我一本厚厚的精装大书——《鸟的基本画法》。

过分热情的老同学显然让父亲受宠若惊,素描笔和工具书更是让父亲如获至宝。当天晚上,父亲把睡眠都弄丢了,竟然熬夜亲自为我列好了学习计划。

接下来就是那场噩梦般的棒杀了。按照父亲制定的学习计划,开始时我每天要画

完一只鸟。我每天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在父亲急赤白脸的指挥下勉强完成任务。

父亲一向干啥事都认真,这次更不会例外。只要我画画,他就不再急着去上班了,总是一丝不苟地站在后面监督着我。我几乎每画一笔,他都要认真点评一番。画好了还行,一旦哪笔画得不对了,我就要挨训;画得再离谱点儿,就得挨骂;如果画错了,就要挨踢。从那以后,我的每天好像都变得漫长了,年少的我过早地拥有了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画画已经不再是我的美好爱好了,好像越来越变成了痛苦的负担。

几个月后,按学习计划,我每天必须得画好两只鸟,就更经常被训被骂被踢了……渐渐地,我对画画竟产生了恐惧心理,常常暗自后悔:当初自己为啥要有这种爱好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打心眼儿里越来越不爱画画了,可死要面子的父亲哪会同意,他还急着要去向老同学李主任汇报教学成果呢。

每次我流露出想放弃的意思,一顿训骂都是难免的,有时还要挨上几大脚。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坚决不画了。我决定,无论父亲怎么骂,怎么打,我一定要挺住!我想,只要挺过了这一次,以后就彻底解放了,彻底自由了 ,一定不会再因为画画这件事挨骂挨打了。

那天父亲怎么骂的我怎么打的我,我都忽略不计了。我只记得最后他实在骂不动了,也实在踢不动了,竟然首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以前不论

我怎么淘气,父亲可是从来不打我脸的。可以说,是父亲的异常严厉导致我最后选择了

放弃画画。那个天才乡村小画家终于生生地被他父亲给扼杀在摇篮里了。那年,我刚刚七岁。曾经那么热爱画画的我不敢再热爱了,我摆脱画画就像摆脱掉了一场巨大的瘟疫……

一天下午,外祖父从五棵树来平安县看我。我还没放学,见外孙子心切的外祖父就早早地来到小学校园里。当时校园里正办着全校学生画展,有些驼背的外祖父就背着手满操场转悠着,边等我放学边看画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哪张是他外孙子丁文学画的呢?他居然一直没有看到我的名字,难道是外孙子改名了?可是从没听说外孙子改名啊?放学后的校园黄昏里,在我没认出外祖父之前,我先看见了一位满脸失望的老人。之后我才发现那位满脸失望的老人竟然是我的外祖父,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困惑、最失望的外祖父,外祖父在拥抱我之前的那一脸的茫然若失让我至今印象深刻。这些年,我并不觉得父亲怎么对不住天生喜欢画画的我,倒是觉得父亲更对不住的人,应该是我那慈祥、善良的外祖父。我不敢去深究父亲到底对不起谁,怕父亲重新让我学画画。直到多年以后,我仍不敢提及跟画画有关的事。

被转嫁的梦想

我相信,不会有太多像我这么倒霉的孩子,由于父亲是个文学青年,也就决定了我的文学青年命运。

开头不是说过吗,我亲爱的农民父亲奇迹般地考上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父亲真的又向鲁迅迈近一步了吗?

大家笨想都能想到父亲的悲惨结局。通过上大学见到更大的世面之后,父亲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先天不足。班里那么多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同学,才华远远在他之上,也没有一个能成为鲁迅。怎么办呢?梦已上身,是挥之不去的。渐渐地,父亲才把梦想恋恋不舍地转移到自己儿子身上来。于是,我苦难的日子来临了,父亲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厉起来。谁都知道,鲁迅是那么好当的吗?

已经读初中的我,本来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天才的理科生,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时代,学生们对文科生是多么的不屑啊!可身为文学青年的父亲却命令我非学文科不可,以后目标必须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否则,跟我断绝父子关系……父亲的武断还导致我和初中时最志同道合的几个理科同学过早地分道扬镳了。

那时父亲是平安县戏剧创作室的小头头,每天哼哼呀呀地写地方戏唱段。有时拿不准了,就以考考我为借口,让我帮着押押韵。回答好了说我还真能蒙一阵,回答不好就要挨一顿臭训。

叛逆期的我有时也抓住机会回击父亲。当时家里并不宽裕,还要供三个孩子上学,梦想当鲁迅的父亲竟每年都要订上几本国内大刊,除了《剧本》月刊之外,还有《小说月报》《青年文学》等当时名气较大的小说月刊,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省下那些钱能买多少个面包和麻花啊!

有一天放学回来,本来是要因为摸底考试成绩不理想挨骂的,可我意外地逃过了一劫。当父亲问我考得咋样时,我竟先说了句当天学到的陶渊明的名句:“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年有所亏。”父亲笑了,说我学以致用,好样的。见父亲高兴,我并没见好就收,突然发现父亲正在看《小说月报》,我就又半开玩笑地说:天天写地方戏能有啥出息?要写就写小说,得争取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你口气可真大呀!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小说月报》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吗?咱们平安县这么多年真没听谁在那上登过作品呢?父亲都要急眼了,骂我跟他抬杠子。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父亲的恒心与毅力,真不是学习那块料,我喜欢跟学习无关的任何事物。就像父亲是专门用来学习的,我是专门用来不学习的。我喜欢打冲锋仗,各种球类运动。抓山雀、挖鼠洞、种各种树、造各种玩具枪,用东北话说,我是属蝲蝲蛄的,样样通,样样松。(蝲蝲蛄啥样,父亲骂我时有过多次描述:蝲蝲蛄会飞、会叫、会游水、会跑,还会挖洞,但飞不高、叫不响、游不动、跑不快,洞也挖不深,总之啥都不咋样……)无论是小鸡小鸭,还是小猫小狗,只要是动物,我都喜欢。我还参与母亲孵小鸡活动,天天看我种在庭院里的花草,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还能看小半天。父亲骂我,你不看,它们照长不误的。而我却一直认为我的目光对花草们很重要。我还喜欢天文、地理、外星人、UFO等更乱七八糟的事物,直到现在我最爱看的电视节目还是《动物世界》和纪录片频道,此外,只看体育赛事。

大学中文系毕业、乡村语文教师出身的父亲实在难缠,他对我的学习要求总是远远高于我现有的实际水平。我的考试成绩总是达不到他的期望值,在那个高考是唯一出路的年代,我面对着分分是命根的严厉父亲,更多的时候,我无法斗智,更无从斗勇,接受训斥和拳脚几乎是我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一直在学习这个问题上受到父亲的伤害和摧残,直到上大学以后,远离了父亲的视线,伤

害和摧残才得以减轻。但是,我已于无形之中让父亲引向了文学之路,在这条路上,我并不比被逼上梁山的林教头轻松多少。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当作家和上不上大学中文系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但有这种认识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大耳光子

虽然我相对顺利地通过了高考,但是在我高考过程中却有一段并不愉快的小插曲。

上午刚考完语文,题虽然很难,但确实能考出点儿真正水平来。我觉得我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用上了所有的积累,每道题都答得非常用心非常较劲。中午回到家时我处于一种飘飘然状态,正好姐姐也放假回来了,我就眉飞色舞地和姐姐说起了语文考试题:考试题出得有没有水平,得看答题人能不能用上劲,今年这语文题出得真有水平……正在我和姐姐穷显摆时,父亲也下班回来了。父亲一听我答得不错,就兴致勃勃地帮我估起分来。父亲毕竟是当过语文教师的人,估分也是相当有经验的。可是估来估去,发现我的语文成绩顶多能得75分后,父亲的脸都变形了。父亲竟怒不可遏地骂了我一句:妈了个蛋!满分120分的语文只能得75分还考个屁大学呀!你还瞎叫唤个啥呀?说着一挥手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子……

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呀!我发挥出我的水平啦,我有啥办法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和父亲对抗着。

姐姐也感到意外,吓得躲到里屋去了。母亲及时地赶来,和父亲喊了起来:孩子还没考

完呢,哪有这个时候打孩子的?我气得中午饭都没吃,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

下,下午才肯去继续参加考试……没想到,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我以总分

469分全班第五的好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我的语文得了74分,竟然是全年级的第二高分。

父亲也许是为了表达内心深处的歉意,当天晚上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饭后还一脸笑容地给我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两只白天鹅叼着一根树枝,一只乌龟紧咬着树枝,在高远的蓝天上进行着一次美妙的飞行……地上目击的人群一片惊叹:都说这太有创意了,一定是聪明的白天鹅想出的好办法,那只笨乌龟可真有福气啊。而实际上这真是乌龟的主意,乌龟想上天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听到人们对天鹅的高度赞扬,乌龟这个急呀……最后,乌龟终于忍不住了,可它那“我”字还没说完,就悲惨地摔向了大地……父亲说,就算乌龟当时不说,人们早晚也会知道真相的。

一个语文拿了全年级第二高分的人却蹊跷地挨到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子。我一直搞不清楚,这是我的不幸还是父亲的不幸?但我能肯定的是:我仍然是父亲心中那只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乌龟。

但还是谢天谢地呀!我总算考上大学了呀,我终于可以远离父亲了,不再承受父亲的严厉管教了……

一晃儿,我大学毕业了。父亲的梦竟然真的上了我的身,我竟真的写起了小说。先是在省内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但初学乍练的我写得并不十分理想,多半是出于编辑对年轻作者的鼓励。后来,我又在全国大刊上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突然有一天,儿时无意中挖苦父亲的话蹦了出来,我的作品能不能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呢?这件事竟一度成了我内心深处无法张扬的一个纠结。于是我开始梦想着自己的作品能在《小说月报》上露面,我就更加努力地写呀写……我知道我更主要是想报复一下父亲。

有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信,看完信后我才知道,原来《小说月报》就是这个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呀。

信的内容简直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封征求意见信。写得,确切地说是印得十分简单,大致意思就是,《小说月报》编辑相中了我发表在一个市级小刊上的短篇小说,问我是否同意转载。

这还用问吗?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啊!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我还兴奋地绕道来到了父亲住的小区,把那封信拿出来认真展开给父亲看。就那么几个字,父亲竟然看了好半天。最后,父亲用极其羡慕的目光盯住了我,激动地说:“那就抓紧同意吧,马上去回信说同意啊,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没想到这梦想实现得也像做梦一样啊!最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感到我对父亲有了胜算,那是在我和父亲英勇对抗多年后取得的一场伟大胜利。虽然这场胜利来得极其偶然,但还是能缓解我多年来一直渴求复仇的病根儿,就像真的有人为我讨回了那记响亮无比的大耳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