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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7日 星期六 www.xiancn.com 责任编辑 陈士娟 视觉编辑 贾庆华 组版 马爱贤 校对 文军 10 文心 悦读周刊 悦读周刊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红楼梦 红楼梦 的现代笔法 的现代笔法 《红楼梦》不同于其他的古典小 说,若看进去了,会发现很多奇妙的 地方。正因为人心的微幽和敏感,才 会读出《红楼梦》中许多小的微妙的 地方。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 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就藏了很 多的小机关,你不用心,那些细小的 绝妙处,全漏过去了。我也是在诵读 之后才领会的。 探春提议成立诗社,大家七嘴八 舌,做东的,出题的,限韵的,大家说 干就干,李纨说探春你提议的你明日 先开一社,探春说,明日不如今日,就 现在,你出题好了。这时李纨说了: “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 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何不就咏起他 来?” 这里李纨提到的海棠花,就是前 文贾芸用不文不白的文字写给贾宝 玉的一封信里提到的:“父亲大人万 福金安……前因买办花草……因忽 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 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 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这些 贾门旁支的穷孩子,为攀附豪门,贾 宝玉一句玩话“你倒像我的儿子 ……”他倒是当了真,竟真做起了儿 子来。贾宝玉对送信的婆子说,难为 他想着,你把花送到我屋里去就是 了。贾宝玉心中惦记着到探春这起 诗社,根本没心思理这茬子事。 没想这就被曹公写结海棠诗社 用上了。送这个花时,在半路上,被 李纨撞见了。撞见了的过程他不写, 却从后面的言谈中,让李纨不经意中 说将出来,这种写法,妙不妙?高明 不高明?自然不自然?当然不用说 了,只个字:妙! 当然,下面还有。本章回下半段 转来写袭人、晴雯、秋纹和麝月的日 常工作,中间穿插斗嘴、争吵的过 程。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 个美丽而又年轻旺盛的花朵般的生 命,每个都是那么聪慧和机敏。因 此,语言之尖刻,话锋之犀利,反映之 灵机,由曹公写来,真是春色荡漾,活 色生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大观 园里成长着。她们美丽、健康、充满 着生气,同时她们又是那么的脆弱和 易于流逝。 在描写这四个女孩子的工作时, 曹公又不经意般带了海棠花和玛瑙 碟子来。玛瑙碟子下面再说。先说 海棠之事。从宝玉看送来的帖子,随 翠墨慌慌张张而去开始,就见后门上 的婆子送来了两盆海棠花,袭人问清 了缘故,便命她们摆好,又问现在门 外可有好使的小子,正好宝玉准备给 湘云送点子东西。送什么东西呢? 是红菱和鸡头,还有桂花糖蒸新栗粉 糕,并留话:“这是咱们这里园里新结 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这 些袭人都安排一个叫宋妈的婆子去 办了。 这时要说玛瑙碟子了。袭人正 是找碟子盛东西送湘云时,发现槅子 上的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不见了,便 问晴雯、秋纹和麝月,三人正一处做 针线,见问,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不起来了。过好半天,晴雯才想 起来: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拿 回来。 这里就暗藏着机关了。不细看 便又会滑过去。这又要回到本回的 开头,曾以探春的一封信为发端,邀 大家一起成立诗社。可在文中,探春 又写道,因前日雨后新霁,月色皎好, 深感清景难逢,不忍安睡,就在门外 院中徘徊至深夜,不想被风露所欺, 冻病了,“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 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 ……”看看!鲜荔枝在这里呢!就暗 藏的小小的这么一句话,你不留神, 一错眼,就过去了。如果你没有记住 这个细节,那么即使读到下文,也以 为平常。殊不知作者费了心思,以此 很小的一个细节来勾连下文的。于 是袭人接话说道:“家常送东西的家 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说: “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 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 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 带来。”这里起码有两个信息:一个是 这个人家讲究,送个果子,还要一个 适合的碟子配才好看;再一个,是这 个缠丝白玛瑙碟子比较金贵,是文物 级的东西,否则袭人不会说,家常送 东西巴巴的拿这个去。 由这个碟子又扯到槅子上的一 对连珠瓶还没有收回来。那是宝玉 叫折了桂枝(开了满头满脸花的)送 给妈妈和奶奶,就用的这个瓶灌了水 插上花送去的。这个话题扯开,惹出 一大串的麻烦,那也是此回最精彩的 部分。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需要另说了。 这里说的是曹公的“勾连”笔 法,虽是一些细微末节之处。因我 素有“沈屯子进城”之患,怕一些新 朋友看漏过去。这里稍着点拨,也 许是多情了。 不记得是契诃夫还是托翁说过: 你要是在小说的开头墙上挂着一支 枪,在小说的结尾处一定要开上一 枪。这才是小说的正经写法。 曹雪芹当然要比他们两位早出 生些年月,可是他早已经懂得此法, 并且深得其理。 喜鹊 喜鹊 天一放亮,喜鹊就会挨家挨户叫 醒人们,它们叫的是“大哥大嫂起”。 它们蓝灰色的身影轻盈地掠过每家 门前高大的树木,家家的木板门,就 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有时候,它们站在悠闲吃着青草 的水牛的脊背上,替水牛清理身上的 虫子:有时候,它们停在地头稻草人 的手臂上,为稻草人清唱一曲民谣, 暂解稻草人的寂寞;有时候,它们站 在挂着腊肉、腊鸡的枝头,流着口 水,久久不愿离去;有时候,它们成双 成对地站在年画里,和梅花或牡丹 一起,点缀着农人柴米油盐酱醋茶 的日子。 它们在村里最茂盛的大树上做 巢定居、生儿育女,它们每天飞过田 野、飞过村落,守护着宁静的村庄,守 护着我地上忙碌的乡亲,守护着我地 下长眠的亲人。 燕子 燕子 燕子是吉祥的鸟,它们从遥远的 南方带来了春天的问候。它们在我 们的廊下、梁上,精心地盖好房子,当 起了爸爸、妈妈;它们贴着水面,做出 一连串惊险的动作,掠水而过;它们 小巧的身子斜穿过柳丝,好看的尾巴 剪过春夏、剪过朝暮、剪过一缕缕炊 烟、剪过农人平静祥和的生活。 多少童真的眼睛在初春期盼着 燕子能落户到自家的檐下,多少朴实 的农人以燕子为心爱的女儿命名。 如今,我生活在城市里,再也见 不到这吉祥的鸟,幸福的鸟。 麻雀 麻雀 它们是聒噪的孩子,一天到晚, 喋喋不休。傍晚的竹林,让它们吵成 了一锅沸腾的粥。 小时候,我们知道它是四害之 一,拿着弹弓,专门打它。门前或场 上晒粮食,大人给我们一根竹竿,让 我们看场,防的就是这些小贼。我们 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场上“打仗”,麻 雀们在远处蹦蹦跳跳,不时歪过小小 的脑袋,惊诧地看着我们,不知我们 为何会“自相残杀”。 大部分鸟类是吃虫子的,而麻雀 总是偷吃粮食。田里的稻草人,吓唬 的也是这些做贼心虚的麻雀。它们 还常飞到锅台上,啄食剩余的饭粒。 它们一般就住在房檐下,我们经 常会搬着梯子抄它们的家,拿出一窝 麻雀蛋,或是嘴巴黄黄的小麻雀。雪 天,会扫出一片雪,撒一些麦子,用竹 笸箩罩回一些,用绳系住它们的腿, 拉着它们,让它们飞来飞去。 麻雀从来都是农家孩子折磨的 对象,可怜的麻雀,依旧要和农人在 一个屋檐下生活。 布谷 布谷 娘给我讲的布谷鸟的故事:过 去,有个孩子没了娘,他爹给他娶了 后娘。后娘带了个孩子来,待他很不 好,处处为难他。一次,他爹去了外 地,后娘想害死他,把家产留给自己 的孩子。于是,给两个孩子一人一碗 麻籽,让两个孩子去种麻,谁种的麻 发芽了,谁才可以回去吃饭。后娘给 亲生儿子的麻籽是好的,给他的却是 炒熟的。他端着麻籽和弟弟一起去 地头后,开始不露声色地吃。另一个 孩子,看到他的可以吃,就和他做了 交换。后来,他的麻发芽了,回了 家。那个孩子饿死在地头,变成了一 只鸟,天天唱着:苦噢苦噢,娘炒麻籽 谁知道。这个鸟就是布谷鸟。 娘也有个不待见她的后娘,娘的 这个故事一定含着她自己的辛酸。 布谷的身影不常见,它们的声音 却能时常听到。它们总是躲在树头, 独自哀伤。它们栖息在古典诗词里, 栖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八哥 八哥 它们穿着黑色的礼服,端庄地站 在枝端,不肯轻易地给我们唱歌。它 们不收不种,过着逍遥的生活。 每一个大人见了它,都要指给孩 子看,说它是会说话的鸟;每一个孩 子见了它,都要大声向它问好,期盼 能听到它礼貌的回答。可它总是翘 翘尾巴,飞到更高的枝头,不理我们。 这高傲的鸟,总是要等到被关进 笼子,失去自由了,才肯唱歌。 如今,在街头,在城市的檐下,经 常见到它们在笼中的身影,但我确 信,它们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八哥, 它们只是可怜的玩物。 野鸡 野鸡 它们是村里的过客,偶然路过我 们的生活。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翎,像 一片美丽的彩云,飘过村庄,飘到不 可知的远方。 七八岁时的一个黄昏,我家竹林 边偶然停了一只,我让爹抓回来给我 玩。爹拿了鸡罩,轻手轻脚地走过 去,眼看罩住它了,它却轻盈地飘走 了。它飘过我家门前绿油油的麦田, 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一个艳丽的身 影和美好的遐想。 十几年后,在动物园,终于看清 了它畏畏缩缩蹲在笼子里的真面目, 真是说不出的失望,相见不如怀念确 实很有道理。同时,我也可怜在城里 长大的孩子,他们大概无缘见到有些 鸟儿鲜活的身影,能见到的只是一些 标本而已。 王磊/摄 索云峰/摄 先生散记 先生散记 张宗涛 张宗涛 初闻先生大名,是 1980 年收到陕 西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时,教 师的地位低,我很沮丧。长我十八岁 的姐夫特地赶来劝慰,说:“陕西师范 大学中文系的侯雁北,人家是知名作 家,不照样当老师?”姐夫给我讲先生 的小说《豆腐坊里》和《井》。许多年 后我才得知,因了这两篇小说,苏联 记者曾专程来西安采访他,并将报道 刊登在《真理报》上。 然而真正认识先生,却是我毕业 留校以后了。 1984 年秋天,我去校家属区拜访 先生。推开一扇简陋的木栅门,进到 院子,但见先生的院子里花木葳蕤, 一派蓬勃,看得出用心打理的痕迹。 可先生的屋子却实在令我失望! 进入那间昏暗的小屋,靠北墙支 了架高高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陪我同来的老师说:“这是阎妈!” 穿过这间屋去到书房,我终于见 到了先生。 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上面布 满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着,交错着, 把一张清癯的脸切割得破碎不堪。 这样的面相,我在渭北高原的家乡见 过很多,苦焦、劳倦、沧桑,正如他们 寄身的黄土高原,给人一种苍凉感和 悲怆感。可先生是大学教授、知名作 家,他文章里的每一字句都熨帖,都 诗性,都深情沉郁而轻灵活泼啊! 我把眼前的侯先生和心中的侯 先生,无论如何也对接不到一起。 屋里的摆设那样简陋。占据了 一面墙的是木条状的旧书架,油漆斑 驳,上面码满了书;窗户下一张棕色 书桌,上面堆满书本、稿纸;桌前一把 旧藤椅,早被烟尘熏出了焦黄色。 我等着聆听他的教诲。哪料先 生慢悠悠只说一句:“既然留下来了, 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再无多余嘱 咐,俨然一个父亲的平实,没有著名 作家和资深教授的居高临下和侃侃 训导! 我有点落寞。我环顾了一下书 房,先生书房的书架上、桌角上,竟摆 满了花花草草,或几枝兰,或一把草, 绿汪汪地蓬勃着,让寒怆里盈出些儿 生趣。尤其临窗屋角的一盆文竹,树 一般茂盛着,枝叶擎上了屋顶,在天 花板蔓延开来,像撑起的一把大绿 伞。—那样气势轩昂的文竹,此后 我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见到过。 返回的路上,我心里苦苦的。收 入微薄,爱妻瘫痪在床多年,要服药, 要康复,要雇人照料;要伏案写作,要 备课上课,要批改作业,还要挤时间 去给电大、夜大兼课挣那一堂课五元 的课时费贴补家用……先生脸上那 些纵横的沟壑里,到底藏了多少不为 人知的困顿和辛劳、酸楚和忧愁呢? 先生说他自小就爱侍弄花草。 那时候,他们位于礼泉县城西北关村 的院子,住了一门三户。院子是个刀 把形,先生家在最里头的刀把上,有 间阴湿的屋子常年闲置,他便在里面 偷偷养花。别人家孩子得空玩耍的 时候,他则从田里、庙里、别人家院子 里采来花种,掐来枝条,求来根块,蜀 葵啦,大丽花啦,指甲花啦,打碗碗花 啦……都是乡间最寻常的,满满当当 种了一屋。 礼泉县城西北关村阎家什字的 那个农家院落,到底有什么奇特?以 致从那里走出了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著名作家阎景翰(侯雁北),中国当代 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阎纲,陕西师 范大学教授、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 阎庆生,知名古典文学专家、西北大 学教授阎琦,成为八百里秦川传颂 的佳话? 先生来到陕西师大后,最先租住 在学校旁边的瓦胡同村。先生有四 个孩子,二男二女,夫人没有工作,艰 难可想而知。先生回忆这段岁月时, 我记得最深的,是说每晚伏案就着一 盏煤油灯备课、写作至夜深,疲惫不 堪时回眼一看炕脚前那一溜儿布鞋, 困意就一飞而散,强打精神笔耕不 辍。那些岁月,他在西安城里的各 家报刊上不断发表文章,一篇几元 的稿费,便成为撑持日子、苦挨岁月 的主要经济来源。先生连打个盹儿 都不敢! 好在先生有个好妻子。先生的 妻子不识字,精干,泼辣,家里家外料 理得一应妥帖,极疼只会识字作文的 丈夫。冬天,丈夫看书写作到深夜, 双脚冰凉,她就坐在旁边,手上做着 女红,把先生的脚捂在怀里暖;晚上 打脚头睡觉,也总要抱着那双冰脚。 夏天小屋闷热难熬,她便站在门口, 把一扇小门推来拉去,给丈夫扇凉。 先生在这个小屋里,文章一篇篇 写好,改定,誊清,寄出,发表。 时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的胡采同 志非常惜才,专程找到当时的校长郭 琦,要调先生到作协去。他说:“好教 师不难找!但一个好作家,那是可遇 不可求的!”可郭琦校长坚决不允,不 但不允,还专门找先生做思想工作, 要他以自己出众的才华为培养优秀 老师和学生建功立业。先生铭感于 郭琦校长的知遇之恩,答应了他。先 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有好多年,我怕去先生家,无 颜。偶尔去了,也只拉些家常,便匆 匆逃离。为生计、为家人,我背弃期 望和梦想。虽然先生从未流露半句 埋怨,一如既往地像父亲般宽和、敦 厚,可我难堪! 2008年先生八十大寿时,我们一 班阎家弟子给先生办了场“侯雁北 (阎 景 翰)先 生 80 华 诞 暨 从 事 文 学 创 作和教育事业60周年座谈会”。先生 的侄子,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阎纲 十分推崇先生的散文,专门发来贺 辞:“孔孟兼容老庄,尊鲁又投孙犁, 翰叔八十才不老,光前裕后期颐。”著 名作家贾平凹人在老家有事,不能到 会,专门寄信祝贺说:“阎老师是优秀 的教育家文学家,他的学生遍天下, 我也算他的不正规学生。他是最能 担当德寿双高名誉的人。”陕西作家 赵熙、吴克敬等人参加了座谈会,对 先生的文学创作给予很高评价。会 后,时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的 李西健十分感慨地说:“阎先生居然 有这么大的成就!看来我们是太不 了解先生了!” 先生六十五岁退休,至今已过二 十五年。二十五年来,先生笔耕不 辍,著述颇丰,几乎每年都有一本厚 厚的散文集或小说集行世。先生出 书,大多自费,书印好后,一部分送 人,另一部分自销—我就替先生零 零散散卖过书。 每到先生家看望,辄见他坐在电 脑前,手握汉王笔,一笔一画码字,专 注、投入、执着—先生已至耄耋之 年了啊! 一次去先生家,那已是先生患脑 梗愈后需扶拐杖了,耳背得人要大声 喊话;眼见他弓腰低头坐在电脑前一 笔一画在写,屋里堆满了出版的新书 旧书,不禁心疼地贴着耳朵朝他喊: “还写啥嘛,劳神,花钱,出力不讨 好!不如好好安享晚年!” 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正是从这 微微的一笑中,我顷刻感觉到了一种 无言的羞愧!—也是从这一天起, 我旧梦重拾,坐下来写起了小说。 头一次,我给先生拿去了三个中 篇小说 —《歪脖儿树》《桂花年年 香》和《地丁花开》,共计十多万字。 我告诉他慢慢看,不着急。—我想 让先生鉴定一下。 哪想三天后的中午,先生便打电 话叫我。他说他看完了,约我去谈。 我知道先生有午休惯例,中饭吃完, 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到下午四五点才 起来工作,雷打不动。可先生却执意 要我立时就去。路上我在想:十几 万字!三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 心头滚烫滚烫的,眼里不由泛起了 泪光。 先生见到我,持一叠稿子,用手 在上面摩挲着,叮嘱我:“不要再受干 扰,好好写!写一个,就给我拿一 个!”先生脸上的惬意,是对我多年流 俗的批评吗?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 先生的那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一时心里百感齐集。 先生的又一部书稿将要付梓,是 本厚厚的小说集,三十万言,2017 年 一年的心血,嘱我看一看。我拿来整 整拜读了一天一宿。当我读到他后 记里的这段文字时,禁不住涕泪横流 —“如果这真是最后的一本,我则 认为那就是所谓‘封笔’之作了。面 对这种景况,我很无奈,有些恐惧,有 些悲伤……有人说,写作可以预期, 却不可能预知。现在对我而言,却既 不可预期也不可预知了,我只求还有 以后,长也罢,短也罢,只要还有明 天,我将不断地追求,继续努力,直到 毫无遗憾地回去!回得干干脆脆,平 平安安……” 我心情不好了许多日子,便去先 生处勤了一点。先生老伴说:“你一 来,他话也多了,精神也好了!”是的, 整整九十周岁的先生,只要谈起文 学,思维是那样活跃,记忆是那样清 晰,视野是那样开阔。我笑着跟他 说:“要和你比,我已经老年痴呆了!” 先生笑得阳光灿烂。其实,先生此 时,已重病在身。可是,谁忍心告诉 他呢?唯有乞求上苍赐个奇迹啊,你 曾赐予人间那么多奇迹,你忍心吝啬 这一次?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先生。在尘 世,先生以阎景翰的身份,用一个普 通老人的姿态,内敛、沉静,不骄不 矜,甚至固执、倔强,绝口不提生命中 的辉煌和成就,朴素得毫不起眼;可 他同时又以侯雁北的独特情怀和视 角,把他体味到的那些生命悲喜、世 道沧桑、人性善恶,以扑面而来的沁 人芬芳散发人间,让人真真实实感 受到一份忧患里的长情、温润中的 美好! 那些鸟儿 那些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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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7日 星期六 www.xiancn.com

责任编辑陈士娟视觉编辑贾庆华组版马爱贤校对文军10 文 心悦读周刊悦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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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红楼梦》》的现代笔法的现代笔法◎◎苏苏 北北

《红楼梦》不同于其他的古典小说,若看进去了,会发现很多奇妙的地方。正因为人心的微幽和敏感,才会读出《红楼梦》中许多小的微妙的地方。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就藏了很多的小机关,你不用心,那些细小的绝妙处,全漏过去了。我也是在诵读之后才领会的。

探春提议成立诗社,大家七嘴八舌,做东的,出题的,限韵的,大家说干就干,李纨说探春你提议的你明日先开一社,探春说,明日不如今日,就现在,你出题好了。这时李纨说了:

“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何不就咏起他来?”

这里李纨提到的海棠花,就是前文贾芸用不文不白的文字写给贾宝玉的一封信里提到的:“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前因买办花草……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这些贾门旁支的穷孩子,为攀附豪门,贾宝 玉 一 句 玩 话“ 你 倒 像 我 的 儿 子……”他倒是当了真,竟真做起了儿子来。贾宝玉对送信的婆子说,难为他想着,你把花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贾宝玉心中惦记着到探春这起诗社,根本没心思理这茬子事。

没想这就被曹公写结海棠诗社用上了。送这个花时,在半路上,被李纨撞见了。撞见了的过程他不写,却从后面的言谈中,让李纨不经意中说将出来,这种写法,妙不妙?高明不高明?自然不自然?当然不用说了,只个字:妙!

当然,下面还有。本章回下半段转来写袭人、晴雯、秋纹和麝月的日常工作,中间穿插斗嘴、争吵的过程。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美丽而又年轻旺盛的花朵般的生命,每个都是那么聪慧和机敏。因此,语言之尖刻,话锋之犀利,反映之灵机,由曹公写来,真是春色荡漾,活色生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大观园里成长着。她们美丽、健康、充满着生气,同时她们又是那么的脆弱和易于流逝。

在描写这四个女孩子的工作时,曹公又不经意般带了海棠花和玛瑙碟子来。玛瑙碟子下面再说。先说海棠之事。从宝玉看送来的帖子,随翠墨慌慌张张而去开始,就见后门上的婆子送来了两盆海棠花,袭人问清了缘故,便命她们摆好,又问现在门外可有好使的小子,正好宝玉准备给湘云送点子东西。送什么东西呢?是红菱和鸡头,还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并留话:“这是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这些袭人都安排一个叫宋妈的婆子去办了。

这时要说玛瑙碟子了。袭人正是找碟子盛东西送湘云时,发现槅子上的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不见了,便

问晴雯、秋纹和麝月,三人正一处做针线,见问,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起来了。过好半天,晴雯才想起来: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拿回来。

这里就暗藏着机关了。不细看便又会滑过去。这又要回到本回的开头,曾以探春的一封信为发端,邀大家一起成立诗社。可在文中,探春又写道,因前日雨后新霁,月色皎好,深感清景难逢,不忍安睡,就在门外院中徘徊至深夜,不想被风露所欺,冻病了,“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看看!鲜荔枝在这里呢!就暗藏的小小的这么一句话,你不留神,一错眼,就过去了。如果你没有记住这个细节,那么即使读到下文,也以为平常。殊不知作者费了心思,以此很小的一个细节来勾连下文的。于是袭人接话说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说:

“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这里起码有两个信息:一个是这个人家讲究,送个果子,还要一个适合的碟子配才好看;再一个,是这个缠丝白玛瑙碟子比较金贵,是文物级的东西,否则袭人不会说,家常送东西巴巴的拿这个去。

由这个碟子又扯到槅子上的一对连珠瓶还没有收回来。那是宝玉叫折了桂枝(开了满头满脸花的)送给妈妈和奶奶,就用的这个瓶灌了水插上花送去的。这个话题扯开,惹出一大串的麻烦,那也是此回最精彩的部分。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需要另说了。

这里说的是曹公的“勾连”笔法,虽是一些细微末节之处。因我素有“沈屯子进城”之患,怕一些新朋友看漏过去。这里稍着点拨,也许是多情了。

不记得是契诃夫还是托翁说过:你要是在小说的开头墙上挂着一支枪,在小说的结尾处一定要开上一枪。这才是小说的正经写法。

曹雪芹当然要比他们两位早出生些年月,可是他早已经懂得此法,并且深得其理。

喜鹊喜鹊

天一放亮,喜鹊就会挨家挨户叫醒人们,它们叫的是“大哥大嫂起”。它们蓝灰色的身影轻盈地掠过每家门前高大的树木,家家的木板门,就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有时候,它们站在悠闲吃着青草的水牛的脊背上,替水牛清理身上的虫子:有时候,它们停在地头稻草人的手臂上,为稻草人清唱一曲民谣,暂解稻草人的寂寞;有时候,它们站在挂着腊肉、腊鸡的枝头,流着口水,久久不愿离去;有时候,它们成双成对地站在年画里,和梅花或牡丹一起,点缀着农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它们在村里最茂盛的大树上做巢定居、生儿育女,它们每天飞过田野、飞过村落,守护着宁静的村庄,守护着我地上忙碌的乡亲,守护着我地下长眠的亲人。

燕子燕子

燕子是吉祥的鸟,它们从遥远的南方带来了春天的问候。它们在我们的廊下、梁上,精心地盖好房子,当

起了爸爸、妈妈;它们贴着水面,做出一连串惊险的动作,掠水而过;它们小巧的身子斜穿过柳丝,好看的尾巴剪过春夏、剪过朝暮、剪过一缕缕炊烟、剪过农人平静祥和的生活。

多少童真的眼睛在初春期盼着燕子能落户到自家的檐下,多少朴实的农人以燕子为心爱的女儿命名。

如今,我生活在城市里,再也见不到这吉祥的鸟,幸福的鸟。

麻雀麻雀

它们是聒噪的孩子,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傍晚的竹林,让它们吵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小时候,我们知道它是四害之一,拿着弹弓,专门打它。门前或场上晒粮食,大人给我们一根竹竿,让我们看场,防的就是这些小贼。我们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场上“打仗”,麻雀们在远处蹦蹦跳跳,不时歪过小小的脑袋,惊诧地看着我们,不知我们为何会“自相残杀”。

大部分鸟类是吃虫子的,而麻雀总是偷吃粮食。田里的稻草人,吓唬的也是这些做贼心虚的麻雀。它们还常飞到锅台上,啄食剩余的饭粒。

它们一般就住在房檐下,我们经常会搬着梯子抄它们的家,拿出一窝麻雀蛋,或是嘴巴黄黄的小麻雀。雪天,会扫出一片雪,撒一些麦子,用竹笸箩罩回一些,用绳系住它们的腿,拉着它们,让它们飞来飞去。

麻雀从来都是农家孩子折磨的对象,可怜的麻雀,依旧要和农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布谷布谷

娘给我讲的布谷鸟的故事:过去,有个孩子没了娘,他爹给他娶了后娘。后娘带了个孩子来,待他很不好,处处为难他。一次,他爹去了外地,后娘想害死他,把家产留给自己的孩子。于是,给两个孩子一人一碗麻籽,让两个孩子去种麻,谁种的麻发芽了,谁才可以回去吃饭。后娘给亲生儿子的麻籽是好的,给他的却是炒熟的。他端着麻籽和弟弟一起去

地头后,开始不露声色地吃。另一个孩子,看到他的可以吃,就和他做了交换。后来,他的麻发芽了,回了家。那个孩子饿死在地头,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唱着:苦噢苦噢,娘炒麻籽谁知道。这个鸟就是布谷鸟。

娘也有个不待见她的后娘,娘的这个故事一定含着她自己的辛酸。

布谷的身影不常见,它们的声音却能时常听到。它们总是躲在树头,独自哀伤。它们栖息在古典诗词里,栖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八哥八哥

它们穿着黑色的礼服,端庄地站在枝端,不肯轻易地给我们唱歌。它们不收不种,过着逍遥的生活。

每一个大人见了它,都要指给孩子看,说它是会说话的鸟;每一个孩子见了它,都要大声向它问好,期盼能听到它礼貌的回答。可它总是翘翘尾巴,飞到更高的枝头,不理我们。

这高傲的鸟,总是要等到被关进笼子,失去自由了,才肯唱歌。

如今,在街头,在城市的檐下,经常见到它们在笼中的身影,但我确信,它们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八哥,它们只是可怜的玩物。

野鸡野鸡

它们是村里的过客,偶然路过我们的生活。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翎,像一片美丽的彩云,飘过村庄,飘到不可知的远方。

七八岁时的一个黄昏,我家竹林边偶然停了一只,我让爹抓回来给我玩。爹拿了鸡罩,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眼看罩住它了,它却轻盈地飘走了。它飘过我家门前绿油油的麦田,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一个艳丽的身影和美好的遐想。

十几年后,在动物园,终于看清了它畏畏缩缩蹲在笼子里的真面目,真是说不出的失望,相见不如怀念确实很有道理。同时,我也可怜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们大概无缘见到有些鸟儿鲜活的身影,能见到的只是一些标本而已。

王磊/摄

索云峰/摄

先生散记先生散记◎◎张宗涛张宗涛

一一

初闻先生大名,是1980年收到陕西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时,教师的地位低,我很沮丧。长我十八岁的姐夫特地赶来劝慰,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侯雁北,人家是知名作家,不照样当老师?”姐夫给我讲先生的小说《豆腐坊里》和《井》。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因了这两篇小说,苏联记者曾专程来西安采访他,并将报道刊登在《真理报》上。

然而真正认识先生,却是我毕业留校以后了。

1984年秋天,我去校家属区拜访先生。推开一扇简陋的木栅门,进到院子,但见先生的院子里花木葳蕤,一派蓬勃,看得出用心打理的痕迹。

可先生的屋子却实在令我失望!进入那间昏暗的小屋,靠北墙支

了架高高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陪我同来的老师说:“这是阎妈!”

穿过这间屋去到书房,我终于见到了先生。

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着,交错着,把一张清癯的脸切割得破碎不堪。这样的面相,我在渭北高原的家乡见过很多,苦焦、劳倦、沧桑,正如他们寄身的黄土高原,给人一种苍凉感和悲怆感。可先生是大学教授、知名作家,他文章里的每一字句都熨帖,都诗性,都深情沉郁而轻灵活泼啊!

我把眼前的侯先生和心中的侯先生,无论如何也对接不到一起。

屋里的摆设那样简陋。占据了一面墙的是木条状的旧书架,油漆斑驳,上面码满了书;窗户下一张棕色书桌,上面堆满书本、稿纸;桌前一把旧藤椅,早被烟尘熏出了焦黄色。

我等着聆听他的教诲。哪料先生慢悠悠只说一句:“既然留下来了,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再无多余嘱咐,俨然一个父亲的平实,没有著名作家和资深教授的居高临下和侃侃训导!

我有点落寞。我环顾了一下书房,先生书房的书架上、桌角上,竟摆满了花花草草,或几枝兰,或一把草,绿汪汪地蓬勃着,让寒怆里盈出些儿生趣。尤其临窗屋角的一盆文竹,树一般茂盛着,枝叶擎上了屋顶,在天花板蔓延开来,像撑起的一把大绿伞。——那样气势轩昂的文竹,此后我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见到过。

返回的路上,我心里苦苦的。收入微薄,爱妻瘫痪在床多年,要服药,要康复,要雇人照料;要伏案写作,要备课上课,要批改作业,还要挤时间去给电大、夜大兼课挣那一堂课五元的课时费贴补家用……先生脸上那些纵横的沟壑里,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困顿和辛劳、酸楚和忧愁呢?

二二

先生说他自小就爱侍弄花草。那时候,他们位于礼泉县城西北关村的院子,住了一门三户。院子是个刀把形,先生家在最里头的刀把上,有间阴湿的屋子常年闲置,他便在里面偷偷养花。别人家孩子得空玩耍的时候,他则从田里、庙里、别人家院子里采来花种,掐来枝条,求来根块,蜀葵啦,大丽花啦,指甲花啦,打碗碗花啦……都是乡间最寻常的,满满当当种了一屋。

礼泉县城西北关村阎家什字的那个农家院落,到底有什么奇特?以致从那里走出了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著名作家阎景翰(侯雁北),中国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阎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阎庆生,知名古典文学专家、西北大学教授阎琦,成为八百里秦川传颂的佳话?

先生来到陕西师大后,最先租住在学校旁边的瓦胡同村。先生有四个孩子,二男二女,夫人没有工作,艰难可想而知。先生回忆这段岁月时,我记得最深的,是说每晚伏案就着一盏煤油灯备课、写作至夜深,疲惫不堪时回眼一看炕脚前那一溜儿布鞋,困意就一飞而散,强打精神笔耕不辍。那些岁月,他在西安城里的各家报刊上不断发表文章,一篇几元的稿费,便成为撑持日子、苦挨岁月的主要经济来源。先生连打个盹儿都不敢!

好在先生有个好妻子。先生的妻子不识字,精干,泼辣,家里家外料理得一应妥帖,极疼只会识字作文的丈夫。冬天,丈夫看书写作到深夜,双脚冰凉,她就坐在旁边,手上做着女红,把先生的脚捂在怀里暖;晚上打脚头睡觉,也总要抱着那双冰脚。夏天小屋闷热难熬,她便站在门口,把一扇小门推来拉去,给丈夫扇凉。

先生在这个小屋里,文章一篇篇写好,改定,誊清,寄出,发表。

时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的胡采同志非常惜才,专程找到当时的校长郭琦,要调先生到作协去。他说:“好教师不难找!但一个好作家,那是可遇

不可求的!”可郭琦校长坚决不允,不但不允,还专门找先生做思想工作,要他以自己出众的才华为培养优秀老师和学生建功立业。先生铭感于郭琦校长的知遇之恩,答应了他。先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三三

有好多年 ,我怕去先生家 ,无颜。偶尔去了,也只拉些家常,便匆匆逃离。为生计、为家人,我背弃期望和梦想。虽然先生从未流露半句埋怨,一如既往地像父亲般宽和、敦厚,可我难堪!

2008年先生八十大寿时,我们一班阎家弟子给先生办了场“侯雁北(阎景翰)先生80 华诞暨从事文学创作和教育事业60周年座谈会”。先生的侄子,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阎纲十分推崇先生的散文,专门发来贺辞:“孔孟兼容老庄,尊鲁又投孙犁,翰叔八十才不老,光前裕后期颐。”著名作家贾平凹人在老家有事,不能到会,专门寄信祝贺说:“阎老师是优秀的教育家文学家,他的学生遍天下,我也算他的不正规学生。他是最能担当德寿双高名誉的人。”陕西作家赵熙、吴克敬等人参加了座谈会,对先生的文学创作给予很高评价。会后,时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的李西健十分感慨地说:“阎先生居然有这么大的成就!看来我们是太不了解先生了!”

先生六十五岁退休,至今已过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来,先生笔耕不辍,著述颇丰,几乎每年都有一本厚厚的散文集或小说集行世。先生出书,大多自费,书印好后,一部分送人,另一部分自销——我就替先生零零散散卖过书。

每到先生家看望,辄见他坐在电脑前,手握汉王笔,一笔一画码字,专注、投入、执着——先生已至耄耋之年了啊!

一次去先生家,那已是先生患脑梗愈后需扶拐杖了,耳背得人要大声喊话;眼见他弓腰低头坐在电脑前一笔一画在写,屋里堆满了出版的新书旧书,不禁心疼地贴着耳朵朝他喊:

“还写啥嘛,劳神,花钱,出力不讨好!不如好好安享晚年!”

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正是从这微微的一笑中,我顷刻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羞愧!——也是从这一天起,我旧梦重拾,坐下来写起了小说。

头一次,我给先生拿去了三个中篇小说——《歪脖儿树》《桂花年年香》和《地丁花开》,共计十多万字。我告诉他慢慢看,不着急。——我想让先生鉴定一下。

哪想三天后的中午,先生便打电话叫我。他说他看完了,约我去谈。我知道先生有午休惯例,中饭吃完,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到下午四五点才起来工作,雷打不动。可先生却执意要我立时就去。路上我在想:十几万字!三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心头滚烫滚烫的,眼里不由泛起了泪光。

先生见到我,持一叠稿子,用手在上面摩挲着,叮嘱我:“不要再受干扰,好好写!写一个,就给我拿一个!”先生脸上的惬意,是对我多年流俗的批评吗?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先生的那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一时心里百感齐集。

先生的又一部书稿将要付梓,是本厚厚的小说集,三十万言,2017 年一年的心血,嘱我看一看。我拿来整整拜读了一天一宿。当我读到他后记里的这段文字时,禁不住涕泪横流——“如果这真是最后的一本,我则认为那就是所谓‘封笔’之作了。面对这种景况,我很无奈,有些恐惧,有些悲伤……有人说,写作可以预期,却不可能预知。现在对我而言,却既不可预期也不可预知了,我只求还有以后,长也罢,短也罢,只要还有明天,我将不断地追求,继续努力,直到毫无遗憾地回去!回得干干脆脆,平平安安……”

我心情不好了许多日子,便去先生处勤了一点。先生老伴说:“你一来,他话也多了,精神也好了!”是的,整整九十周岁的先生,只要谈起文学,思维是那样活跃,记忆是那样清晰,视野是那样开阔。我笑着跟他说:“要和你比,我已经老年痴呆了!”先生笑得阳光灿烂。其实,先生此时,已重病在身。可是,谁忍心告诉他呢?唯有乞求上苍赐个奇迹啊,你曾赐予人间那么多奇迹,你忍心吝啬这一次?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先生。在尘世,先生以阎景翰的身份,用一个普通老人的姿态,内敛、沉静,不骄不矜,甚至固执、倔强,绝口不提生命中的辉煌和成就,朴素得毫不起眼;可他同时又以侯雁北的独特情怀和视角,把他体味到的那些生命悲喜、世道沧桑、人性善恶,以扑面而来的沁人芬芳散发人间,让人真真实实感受到一份忧患里的长情、温润中的美好!

那些鸟儿那些鸟儿◎◎李李 季季